庄曼吟快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痛死的,恨死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无力闭上眼,  眼前不断晃动的,  竟然都是多年前的那副画面——

    漂亮的绿眼睛小男孩趴在摇篮边,  好奇地伸出一截短短的小手指,  去戳小雨睡得红扑扑的脸蛋。

    小雨被闹醒总是要哭的,可那一次,  他没有哭,反而冲男孩甜甜地笑了。

    庄曼吟发出似哭非哭的一声长叹,  冤孽、冤孽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原辞声却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就好像何惊年的一切动向,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是有关何惊年的,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看着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一步步地走向她,  庄曼吟忽然觉得一阵绝望。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何惊年。这个人是何惊年的劫,神仙必须应劫,  人也一样。

    “滚!”

    原辞声很慢地摇摇头,他是那么的礼貌又谦和,  说出的话也是那么诚恳动听。

    “您也发现了,  我没来的几天,年年的情绪一直很糟糕,  都不肯配合医生好好治疗。所以,  还是请您把年年交给我照顾吧。我一定尽我所能,把他的病彻底治好。”

    “你有什么办法?小雨的病就是因你而起!都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三年前是,  现在也是!”

    庄曼吟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像要随时渗出泪来。

    “你知不知道……小雨他……他……”

    “我知道。”原辞声眼睫一低,眸色骤暗,“年年怀了我的孩子。”

    庄曼吟甩起手袋,狠狠砸到他身上。

    “你又害他!你到底要把他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他怀上糕糕的时候才多大啊,大学刚毕业吧,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给你生孩子!”

    原辞声默不作声地站着,等庄曼吟发泄够了,才沉声道:“我要和年年结婚。”

    庄曼吟一愣,怒火愈炽,“你是不是有了孩子就能牵绊住小雨?我告诉你,休想!小雨怀糕糕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的?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别人都有丈夫陪,而他呢!孤零零地、就这么低着头在花园里散步,连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吗?”

    “以后不会了。”原辞声眼中闪过奇异的光,“我会一直陪在年年身边,守着他,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

    “你死了这条心吧。”庄曼吟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小雨怀的这个孩子跟你没关系,我也不打算让他生下来。甚至,连糕糕我都不希望继续被你抚养。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和原正业没什么两样!”

    原辞声没有反驳,充耳不闻,只固执地重复:“我要和年年结婚。”

    庄曼吟深吸一口气,寒意直窜头顶心。直觉告诉她,原辞声这话不像请求,而是通知。

    当年原正业也是一模一样的做派,对谢丽思死缠烂打,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谢丽思和她男友还计划逃到国外,躲避家里人和原正业的逼迫,谁知刚到机场,两个人就被团团围住。原正业闲庭信步地走过来,对她说:“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想上哪儿去?”

    谢丽思不知道,原正业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为她父母岌岌可危的公司注入了一笔巨额筹资现金。而她男友家中生意的生死存亡,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是通知,不是询问,不是请求。

    完成今天的治疗,护士带何惊年从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回病房的路上,正好经过对峙的两人。

    何惊年转过头,定定地望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庄曼吟神情紧张,踌躇上前,“小雨……”

    何惊年一抖,立刻显出害怕不安的神情,想要往回缩。

    这时,原辞声朝他伸出手,大拇指上的阿耳戈斯划过一道澄绿的火彩。

    何惊年咬紧下唇,竟然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准确来说,是握住了阿耳戈斯。冰冷坚硬的绿宝石,贴上他潮漉薄软的手心。

    庄曼吟惘然无言,就这么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抱紧那个伤害他至深的男人的手臂,拼命往他背后躲缩。

    尔后在对方虚伪又肉麻的温言安抚之下,才逐渐停止颤抖。只是那双脆弱的胳膊兀自抱着男人不肯松开,生怕有谁抢走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依傍。

    医生听护士说病人情绪又不稳定,闻讯立刻赶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他也不由颇为惊讶。

    “治疗到现在,这位先生是病人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经常来看望病人,甚至陪同病人一起接受治疗。我相信这样一定能帮助我们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法。”

    原辞声道:“我当然愿意。”

    “我不同意!”庄曼吟厉声道,“想都别想!”

    何惊年被她吓到了,埋进原辞声的后背瑟瑟发抖。

    “回去,我们回去!”庄曼吟再也无法忍耐,冲上去拽过何惊年的手就要带他走。

    何惊年不肯,急得满脸通红,又说不出话,只一味攥着原辞声的衣服呜呜咽咽地哭。他一哭,庄曼吟的心就碎了,一想到他是舍不得这个男人才哭,心就更加粉碎成末。

    如此一闹,庄曼吟看何惊年就看得更加紧。何惊年几天没机会见到原辞声,情况肉眼可见地恶化。

    刚开始,他还会哭闹,做出一点微弱的反抗,可后来,他自我封闭得越来越厉害,每天不是沉睡,就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发呆。就算是医院里行将朽木的老人,也比他更有生气。

    何惊年或许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可他的母亲能,庄曼吟能。庄曼吟有她的坚持,沈鹏来劝也劝不动,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定。

    就这样,漫长而煎熬的战线被一天天地延续。然后,有一天,当庄曼吟一如既往地去给何惊年送自己亲手做的营养早餐,推开门,被褥凌乱,犹有余温,窗户半掩,有风流窜而入。

    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在飞驰前往另一个城市的豪车上,原辞声紧紧抱着尚未睡醒的青年,心满意足,手都在发抖。

    他吻了吻他紧闭的睫毛,粗重的吐息裹挟着热气扑在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上,梦呓般地喃喃,“真好,终于只有我们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来到了川源市周边一座小城的云洲市。和川源市这种繁华的超一线大城市不同,云洲市清静安宁,有很多山和森林。

    原辞声把何惊年带去了山上的一栋宅邸,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透出沉实的历史感,但看得出来一直被精心维护得很好。

    这栋宅邸曾是最疼爱谢丽思的外祖母过世前留给她的老宅,完全属于谢丽思自己的东西。

    小时候,谢丽思曾带着他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一度成为他们躲避原正业的唯一的避风港。后来谢丽思去世,原正业不允许他带任何东西回原家,于是童年时的一切就都被留在了这里。

    何惊年睡了一路,全程握着他戴戒指的大拇指,就像小猫抱着自己最心爱的毛线团,睡得无比踏实安稳。

    原辞声快被他握得没有知觉,心里十分幸福,他已经算不清到底有多久,何惊年像现在这样被他抱在怀中,不用担心会被人抢走,也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厌恶。

    俯下脸,他又去亲他。何惊年人胖了,脸上肉也多了,亲起来更香甜柔软。以前这种张脸实在太过单薄,一掐就碎,吻得用力点也要碎。

    把何惊年的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原辞声不得已抽出了手指。感觉到手掌心一下子空了,何惊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漆黑的眼珠滚动,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原辞声看着他好奇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又忍不出凑上去吻他。嘴唇已经肿了,就去啄他的耳珠,黏黏糊糊地贴着他耳廓,说:“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过这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惊年被他弄得很痒,直缩脖子。

    “因为这里太干净了,我怕。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何惊年看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说:“其实我也是很胆小的。”

    他听不懂,但觉得男人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美丽,于是也跟着抿了抿唇角。

    男人还想继续抱着他,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可他有点不耐烦了,挣动着要下地自己走。男人有点不情不愿地放下他,伸出左手去牵他的手。他赶紧把手背到身后,跑到男人右侧,握住了他的右手。

    戴着阿耳戈斯的右手。

    原辞声一怔,胸口弥漫开喜悦。他推开大屋的门,厚重的雕花木门缓慢开启,伴随着铰链发出的刺耳吱嘎声,来自昔年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封存着他少年时仅有的那么一点亮色,稀少的,微薄的,扔一颗石子进去就要浑散的。他的成长是断尾求生,血淋淋的一截尾巴,看都不能回头看。

    但是现在,他牵着何惊年的手,走在长得光都照不穿的走廊上,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做梦般的感觉,仿佛何惊年也参与了他的过去,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空间隔绝了躯壳,但心的引力一直无可抵抗地向着对方而去。

    手上传来轻微的阻力,是何惊年站在一间房间前不肯走了。他伸出另一只手,试试探探地去摸镶在房门上的一块黄铜铭牌,上面镌刻的字像弯弯绕的毛毛虫,他认得,他说不出来,但他就是认得。

    原辞声问:“年年,你是想进去吗?”

    何惊年不停地转着门把手,可就是打不开。

    原辞声哄他,说钥匙找不到了,他还是磨磨蹭蹭不肯走。无奈之下,原辞声只好又去抱他,何惊年搂住他的脖子,像爸爸妈妈不让买玩具的小孩,委屈巴巴地扭头盯着那块刻有名字的铜牌看。

    他一挣,原辞声险些抱他不稳,但是,这样的年年也很可爱。他就抱着他一层一层地逛,除了那个房间不能进,哪个房间都抱他进去看看。

    这栋老宅里摆放了许多谢丽思外祖母生前的收藏,瓷器、油画、钟表、珠宝、圣像画,宝光璀璨,色彩绚丽,沙俄宫廷的贵气。何惊年人糊涂,却照样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得目不转睛。

    时间一长,原辞声抱得手臂发酸。原来他抱何惊年毫不费劲,轻得像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撞进他怀里。现在真是胖了许多,下巴颌儿那圈在低头的时候,都隐隐显出双下巴的轮廓了。

    于是,原辞声像发现新大陆般欣喜不已,趁何惊年拿起一个古董娃娃摆弄的时候,凑过头去亲他的下巴,沿着下巴尖往下,一下一下地啄那雪腻温软的皮肤。

    何惊年玩得兴起,嫌他烦,抓住他的头发想薅开他的脑袋。然而原辞声正上瘾,啄得更加紧热,何惊年就用娃娃去砸他的头。

    娃娃是实心陶瓷的,很硬,何惊年听到男人的头被砸得铿锵有声。男人不亲他了,抬起头用绿眼睛看他。他有点害怕,谁知男人笑了,说:“当心别砸坏,可没有第二个给你。”

    何惊年悻悻地把娃娃放了回去。小气。

    晚上,他被男人抱着喂了饭,男人还给他削苹果吃。

    电视里放着热播剧,精彩的剧情却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垂着眼,饶有兴致地观察男人削苹果的动作。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随着动作从象牙白的皮肤下面突出,浮凸的青筋也是很美的颜色。他看得入了迷,直到男人在他嘴中喂进一片苹果才回过神。

    苹果有点酸,他立刻抿紧嘴唇,半片苹果露在外面。

    但是,这是美丽的人用美丽的手削出来的苹果,他不忍心吐掉,

    原辞声立刻心领神会了这种情侣间的小把戏,激动地凑上去咬下另外半片,心里甜到发粘。

    抱着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见怀里的人开始打哈欠了,原辞声便把他领去浴室洗澡。

    推门进去,里面与其说是浴室,莫不如说像个豪华的浴场。浴池边的石刻雕像不停吐着热水,白雾氤氲,汩汩冒泡。

    何惊年应该是有点害怕这么一个光线比较暗、又比较大的陌生空间,怯怯地抓住他的手,抬眼看向他。

    “我陪年年一起。”原辞声很理所当然地说。

    何惊年先下了水,趴在池边仰起脸,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看。扯掉丝巾,解开衣扣,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男人做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尤其是男人松开黑缎带,那头光泽秾艳的卷发就这么散在肩膀上的时候,自己简直都要犯迷糊了。

    原辞声早就注意到何惊年一直脸红红地注视着自己,虽然有被热气熏红的关系,但起码他对自己脸红了。于是心里忍不住得意,故意把脸凑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何惊年往后一缩,后背抵上坚硬的池壁。

    原辞声顺理成章覆过来,双臂一撑,将他拘困在自己圈出的一小块空间里,吻他。

    何惊年被他吃蜜糖一样地亲着,只觉得嘴唇黏糊糊的发烫,也没什么感觉。只有当对方的长睫毛无意间扫过自己的鼻梁,才会有一点心跳加速的痒。

    原辞声亲得心满意足了,伸手拿过沐浴露,往沐浴棉上挤了一些,搓出丰盈的泡沫后,仔细地把泡沫涂抹到他的身上,然后轻轻帮他按摩起来。

    何惊年怕痒,忍不住要躲。可是,男人手掌的温度和力度又让他觉得很舒服,别别扭扭了一下,还是逐渐松弛下来。他半睁着眼睛,似乎被揉按得太过惬意,还哼出一点软软的鼻音。

    冲干净泡沫后,原辞声把人从浴池里捞出来,抱到了一边的躺椅上,扯了条柔软的干毛巾帮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何惊年本来就白,生病后又一直在医院不见天日的养着,皮肤更加白得和牛奶一样。被热水浸泡过后,又泛起花瓣般艳丽的粉,整个人都是粉粉的,散发着香味和热量。

    原辞声敛了长睫,继续低头帮他擦脚上的水。透着艳粉的双足被雪白的毛巾的包裹着,异乎寻常的绮艳,几乎灼烫着他的眼。

    他捧起他的双足,形状优美的薄唇贴了上去,摩挲那温热滑嫩的脚背。

    何惊年半睡不醒地阖着眼,觉得脚上热热的又痒痒的,下意识就抬脚去蹬,脚趾勾缠住男人的头发,丝缎般柔顺的发束滑过他的趾缝,又凉又滑。

    奇妙的感觉令他顿时起了兴,把脚抬得更高,有一搭没一搭得撩弄男人的卷发。深栗色的发丝与粉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明明是天真无知的戏耍,却比任何刻意的诱邀更暗昧。

    原辞声忍耐着他柔嫩足心的触感,握住他的脚踝,声音哑得可怕,“别闹了。”

    何惊年听不进,闹得更欢,直到足背被男人带点惩罚意味的轻咬了一下,才怏怏地缩了回去。

    原辞声把他抱回了卧室,何惊年之前就犯困,几乎一挨上枕头就立刻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男人身上,抓着他的头发不肯放。

    原辞声单手撑着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何惊年安宁沉静的睡脸,睫毛覆着下眼睑,又黑又长,振翅欲飞的凤尾蝶。

    何惊年最近长胖不少,睡着的时候嘴巴轻轻呼着气,腮帮子微微嘟起来,脸颊又肉又粉。宝宝,他的乖宝宝。

    原辞声身体往被子里沉了沉,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用力呼吸被子里的味道。温暖的黑暗包围着他,满满都是何惊年皮肤上散发出的清香。

    不是沐浴露的香气,他给何惊年买的沐浴露都是没有味道的,他不能让别的味道盖过何惊年身上的味道。

    他一下一下翕动峻整的鼻翼,只属于何惊年的气味慢慢流进他的肺叶,渗透进他的血液,每一寸血管,每一个细胞。

    他知道自己或许有病,病得还不轻,高低是个不治之症。只有何惊年能救他,何惊年是他的药。生病了就要吃药,他低下头去吻他,脸颊、肩膀、颈项,还有泛着粉的指尖。

    何惊年的指甲还是那么短,几乎剪进了肉里,被他啄进唇齿间的时候,能咂摸出孩子气的肉感,还有一点笨拙的天真。

    徐徐吻遍了所有能吻的地方,原辞声心满意足地将人整个搂进怀里,面孔对面孔,心跳对心跳。何惊年是月亮,他就是受他牵引的潮汐,心跳同频,呼吸相应。

    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原辞声想,他又捉住何惊年了,这样的何惊年真好。

    这样的何惊年,不会恨他,讨厌他,不会说那些令他心碎的话,不会爱别人,不会离开他,想要逃,也只能在他身边落脚。

    原辞声动作很轻地起身下床,离开卧室前,转头望了一眼爱人熟睡的模样,洁净柔和的轮廓拓印在视界,汹涌而上的爱意令他一瞬凌乱了呼吸。

    站在外面走廊,他低声吩咐电话另一头的人,“明天安排那几位精神心理科专家过来的事就先暂停吧。”

    “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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