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姑姑已回了济阴侯府,不曾见着那场面,若是瞧见大伯伯在外头胡来,辱没家族名声,怕不得气晕过去。”
一回府,唐婉便到唐诚跟前扶侍,端茶倒水,也不用旁人,父女两说些闲话,当真把方才在唐德家所见之事,当笑话说与父亲听的。
唐诚随手把书册一丢,摇头叹息道:“原是大哥不是,劳累你大翁翁出面,便是我这老脸也臊的慌,又真好意思再往祠堂去。”
唐婉忙道:“不是恁般话说,又与爹爹无甚干系,大翁翁说了让你去,爹爹便去,便是看重爹爹哩,虽不到爹爹做族长,也得选有品德高尚的各家叔伯才成,这是他老人家信任爹爹。”
“你个小丫头,往我跟前说这许多话,可有甚的想法?”知子莫若父,可不就是恁般么。
唐婉抿嘴笑笑,道:“原偏不过爹爹,爹爹不嫌女儿多嘴,那我便说了。”
唐诚品了口日铸雪芽,笑瞧着女儿。
“依女儿看,大伯伯便是不甘愿,这族长也是做不成的,心底难免有怨怼,往后该要生不少事端,若要他安分守己,不在与咱族里掰扯些没羞没臊的事,这新族长必定是要能制得住他的。”
这会子唐婉不感慨爹爹娘亲开明也不成的,若是换了旁人家,如她一般的女娃儿,哪里有资格对家族之事说三道四,更遑论堂而皇之谈论族长错处。
如今她不禁能说,还敢说,且不被爹爹责骂。
唐诚默默听了,笑道:“照你的意思,这族长之位该落入谁家合适?”
“爹爹怎的问我?”唐婉故意道,“左右不是咱家便对了。”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爹爹心里明镜似的,她便是不说也差甚么。
唐诚笑意更深了,自顾道:“也对,左右不是咱家来便好,依我瞧着你二伯伯就很不错,为人正派不拦闲事,辈分在那,又是与他亲兄弟,轻易能压的住。”
唐婉微微讶异,原来爹爹还惦记上次唐德要插手过继族子一事呢,唐忠便是反对此事的,如此等唐忠转而成了族长,便不会再有人觊觎自家门头了。
父女两说说笑笑,杨氏更衣进来,后头苗嬷嬷端着两碗青梅羹来。
苗嬷嬷笑道:“老爷小姐快尝尝,新得的青梅,做酸甜羹正好。”
唐婉闻着酸渍渍的味儿,牙根泛酸道:“嬷嬷不用留我,与碧云她们吃罢,怪酸的,我不爱这个。”
忽而想到甚么,又问:“我记着咱庄上不曾种青梅,可是苗管事往外头采买来?”
“却不是,隔壁徐嬷嬷送来,说城外庄户人家送的,今年头茬儿青梅,特说送与咱老爷夫人尝尝,”苗嬷嬷见唐婉不爱,便要端走。
正好杨氏手摇着缂丝团扇子,怪热的,便道:“既她不吃便与我,你也自去吃一碗,不必伺候了。”
说着就伸手来接。
“诶……等等!”唐婉眼疾手快一把将青梅羹拿在手上,侧过身去,立时喝了一大口,大眼睛一下便亮了,“好喝诶!”接着便几口喝进肚里,一滴不剩的。
在场三人俱是笑起来,唐诚将喝了一半的碗递与杨氏,笑道:“夫人喝这个,少与咱婉儿抢食,恁个不孝顺的。”
杨氏唐诚相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女儿,俱都笑起来。
唐婉红了耳朵尖尖,把青瓷碗放下,转念一想她害羞个甚么?到底一家人,笑话便笑话罢了。
苗嬷嬷好容易止住笑,扯起唇角道:“小姐可还要?一大瓮哩,原是他家徐嬷嬷亲做的。”
“再一碗也就罢了。”唐婉扯着鸦青手帕拭着嘴角,暗道徐嬷嬷手艺好,怪念着的,又是德甫送来,她自是不能丢手。
唐婉又吃了一碗,浑身舒坦无比。
杨氏瞧着外头日头,便对唐诚道:“去岁咱每往炉峰禅寺祈福,这会子该去还愿了,左右这两天歇着,我看过几日去就好,拖的久了却怕菩萨怪罪。”
只是往年俱是一家三口往去的,一来一回,少不得耽误唐诚功夫,他又要往祠堂去,怕是没得空闲陪的。
唐婉道:“爹爹放心,有我保护娘亲,你且安心办事去。”
“好罢,你却是嫌爹爹不中用喽!”唐诚打趣道,随后便吩咐管家等打整妥当,择了日子往炉峰禅寺去。
那边永嘉郡王府,徐嬷嬷捧着食盒,从西北角花园那处到前院来,里头装着的,却是唐府的回礼。
原两人往来日久,唐诚身为朝官,自是知道避忌,明面上不得与宗室深交,可又折服赵士程学识谈吐,再加上有女儿这般缘由,更是谨慎。
是以两下商议,在两家后院靠街一处围墙打通,留一道小门,平日通家往来,只从小门过,不走正门,少了许多人眼知道。
每有拜访,先派小厮通报,赵士程才过唐府来,与唐诚谈论诗词,说些国事,或有唐诚受邀往赵府上去,看他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精致又不繁琐,清雅至极,更是喜爱。
即便如此,唐婉也不曾私下往赵府上去,赵士程更不曾私下邀约唐婉,谨遵礼教规矩,如此便打消杨氏心中顾虑,渐渐两家越发热络起来。
赵士程在校场练剑,歇息功夫,徐嬷嬷过来,开了食盒,笑道:“唐家送了雪泡缩皮饮,爷喝些消消热。”说着亲端与赵士程跟前。
赵士程拿着碗沿,冰凉沁手,一股股凉气冒出来,便是不喝也觉凉快。
也不知那青梅羹婉儿喜不喜欢?她惯不爱吃酸,可这却是新得的梅子,赵士程只想与唐婉分享。
徐嬷嬷装作不在意道:“我听那头说,唐小姐本不想吃得,只听说是咱府上送的,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哩!”
赵士程笑了,几口灌下雪泡水,道:“往后有好东西紧着送去。”
“您叮嘱几回了,老奴都记著真真的。”徐嬷嬷笑眯眯应声,又道:“听说过几日唐夫人要往城外上香还愿,爷可要往捐上几两香油钱?”
“也可。”赵士程复又练起□□来,一招一式,威猛如虎。
仲夏初六日,宜祈福祭祀。
唐府早早备下马车器皿,并各色牲礼瓜果,往城外炉峰禅寺上香。
不过一二时辰,唐家马车与山门前停下,早有师傅等在门外,迎将唐家人等进山门。
杨氏与唐婉瞧见山门外,竟也有许多城中富户车马,显然大家都是捡了日子,往来此处添香火祭拜的。
唐婉打侧边门首望去,轻声道:“我瞧着那似是姑母家的?”
苗嬷嬷在杨氏身侧,仔细看了眼,笑道:“小姐眼神好,却正是姑奶奶也来了罢,一会儿说不定能见着。”
唐婉轻笑,不答应也不反对。
杨氏笑拉着女儿的手往里走,随口问庙里师傅,道:“小师傅,今日劳累你等,可是罪过,待会我每上香油钱,劳在佛前供奉。”
小师傅念了声佛号,便引着唐家人往佛堂去。
果真进了佛殿来,不少人来往念诵,手持香烛虔诚叩首的,唐婉因遇着自身回魂之事,心中更是虔诚敬拜,寺内诸多佛像且都拜了遍,又再三祈祷家中爹娘与赵德甫安康种种。
好一阵,杨氏寻了唐婉道:“我且找主持方丈讲经去,你也同娘一道。”
唐婉好容易出来一趟,自想在寺庙走走,便道:“娘自去,我在后院禅房歇歇脚,方才怪累的慌。”
杨氏无奈点点女儿的脑袋,留下碧云青云随身扶侍唐婉,后头且有两个老嬷嬷随侍,她自带着苗嬷嬷往找方丈去了。
青云早安耐不住,只等杨氏等一走,忙不迭拉着唐婉,巴巴道:“小姐,咱去后山桑林去,如今正是桑果子出来,咱每吃个新鲜。”
后头有老嬷嬷笑道:“小姐往去瞧瞧也好,难得出来一趟,老奴等随着,不打紧。”
唐婉无奈摇头,哪有人小姐还不曾说话,底下人便撺掇她玩闹去的,不过玩玩倒无妨,她之所以不曾与娘亲一道听方丈讲经,便是不想见姑姑唐月。
唐月在,以她表哥孝顺,必然随身侍奉,如今光景,两人还是少见为好。
随即便领着人,往后山桑葚林去,一去许久,果真摘了不少桑果子,恰逢回来时,却见了不想见的人,那是唐婉便觉着,还不如与母亲在一处,免得不期而遇,倒似她故意一般。
却说这日,唐月也往炉峰禅寺上香,虽知晓儿子陆游要温书,也要拉着他一同去。
陆游原以为母亲不过是要人陪,自是去了,谁知到了寺里,才知道王家夫人也带着女儿来了,甫一见面,两家夫人便说笑到一块,各自把对方儿女夸了一通,王夫人见了陆游,仪表堂堂,风流出众,自是一千一万个满意。
又有唐月见了王家小姐,闺名素兰,果真人如其名,安静文雅,模样标识,竟也通些诗书,想来与儿子投契,自然喜欢。
唐月笑道:“你二人也别跟着我们老婆子,自去玩罢,吩咐人小心伺候着。”说着,趁着其余人等看不见,随手塞了只锦盒与陆游,嘱咐他一会儿赠与王家小姐。
陆游接过手,一眼便认出里头是何物,眼中暗了暗。
后头有奴仆答应着,王家也是随着带着嬷嬷丫鬟,自跟着陆游王素兰,往四下闲逛。
如此时节,有不少人接着上香祭祀名义,多有出来往见各家公子小姐,遇着合眼缘的,便选了好日子上门提亲去,如陆游王素兰二人情状,倒不稀奇。
陆游摩挲着袖中锦盒,心内怅然,一时没得言语,只顾往前头走。
王素兰小碎步跟着,瞧着陆游背影,眼中迷恋,她早已从亲娘口中得知两家婚事,本以为盲婚哑嫁,自个儿不喜欢,如今见着人风姿俊逸,又有才名,再没甚么不肯的了。
“陆相公眉头似有愁容,可是心情不好?”王素兰察言观色,早看出陆游心不在焉,不禁有些急,这人见了她这等容貌,都不曾多看几眼,难道自己如此不入他眼?
素来有些心气的王素兰不乐意了,便想要问个明白。
陆游回过神来,笑笑:“原是今早得了一句好词,不曾想到下阙,迷噔罢了。”
“是甚的诗词?不知我是否有幸、有幸与陆相公唱和一番?”王素兰说话时笑之极为腼腆,可见鼓足了勇气问的。
陆游默了阵,随口念出两句,以他才能,即兴诗词与他不是难事,果然王素兰听了,一时揣摩起来,便是想了又想,也对不出来。
其实她本有些能耐,只今日在陆游跟前,想做的更好些,又怕做的不够好,一下瞻前顾后,强想了一阵,才念出下阙,诗词平平,无甚出彩
陆游不由念想若是蕙仙来做,必定惊艳至极,可惜不知她在哪处。
王素兰眉眼带笑,得了陆游几句夸赞,便当真以为他喜欢,且还要作诗作词,差人拿了笔墨,要写下来。
偶然间见得陆游望她发楞,心下暗喜,便一笔一划,誊写两人方才应和之词。
倏地,陆游猛然起身,快步往前走。
王素兰惊疑不定,忙唤:“陆相公往哪里去?”
等她放下笔,正要去追,人已不见踪影。
正在此时,一位丫鬟往王素兰跟前来,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看左右无人,才道:“小姐,你遣我问的事儿,奴婢问出来了。”随即凑上前去,俯身在王素兰跟前低声回话。
好一会子说话,丫鬟退下侯在一旁,此刻王素兰俏脸寒霜,小手捏着紫绉纱汗巾儿,将将要扯坏了去。
“走,找赵相公去。”王素兰一改之前冷色,俏脸带笑,扶着丫鬟往他处去寻陆游。
人不见了,自然要找回来,哪能由旁人勾了去?
唐婉脸带无奈,瞅着拦她去路的男子,苦笑不已:“表哥,有事儿?”
她属实不想打搅他与旁人花前月下,不过寻个近路回禅房,便让她撞着这等好事,本想暗暗退开去,哪里知道却被他瞧见了。
“蕙仙,你、你别误会了,我与她、她……”往日口若悬河的人,今日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怕表妹生气误会,实则……并不是误会。
唐婉哪里不知道姑姑唐月与表哥说了门好亲事,今日想是两人初见的,这又走来找她算怎的回事?
“表哥,我见那姑娘很好,与你很是般配,蕙仙恭喜你喜得良缘。”唐婉规规矩矩道了万福,侧过身要走。
陆游忙拦住,道:“不是的,你看,它却还在这,我没与她。”说着打开袖中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枚赤金凤头簪子。
幼时二人曾约定,以陆家祖传凤头钗为聘礼。
得钗者,为陆家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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