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嬅嗤笑,“太子厌恶,有什么用?莽川王氏树大根深,想当外戚又有何难。”
舜恒手上的动作略停了停,微眯着眼盯住妹妹,继而玩味道,“正是,这王氏女,也并不是什么王家的孙女。王暮那尊容,生的子女多半丑陋,只有在莽川老家的一个庶女,养了个标致可爱的女孩儿,所以才认祖归宗,放在王氏自己族谱上,当做嫡亲的孙女送去遴选。”
舜嬅忾然,这倒是她不知道的,“这样一来,既有样貌,又有家世,中选岂不容易。只手遮天,目无王法。真是好手段!”
“凭王暮的权势,送个丑八怪来也能中选,难为他良心未泯,还特地去找个美貌的。”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追问道,“怎么样,还听吗?我不记账,拿钱去。”
两人正讨价还价,门外传来马蹄声。出门一看,母亲搀着面露醉态的父亲下车,后面跟着哈欠连天的妹妹。
舜恒忙上去扶了,舜嬅却失魂落魄地呆立当下,那一身流转着金绿光芒的雀翎披风,她是认得的。
那日寿圣节后回家,小五穿的就是这件。
她茫然喟叹,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难道今生仍是重蹈覆辙吗?
“姐姐也还没睡?”小五困极了,走上来将头靠着她,眼睛也睁不开了。
舜嬅叹了口气,低头细看披风上光华流动,指尖从一簇簇雀羽的肌理上抚过。前世的她并不觉得这东西异常珍贵,甚至如父母亲一样,视之为牢笼枷锁,妹妹披着它入宫时,她恨不得去扒它下来。
可是现在,她已明白这披风意味着身份、地位,和能够左右命运的权力。来日若遭变故,雀翎固然价值百金、足以在流放途中御寒,但是权力,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
她摇醒小五,正色道,“下次入宫,不,还有争鸣园,只要是与贵妃、太子有关,都让我去,好不好!”
小五困倦懵懂、睡眼惺忪,点头如捣蒜,“你去你去,我困死了,我不去了。”
那边舜询回到房中吐了个天昏地暗,合衣瘫倒、喃喃自语,“要变天了……”
舜夫人叫舜恒和下人们都散了,亲自守在床头,“总是在变的,自老太爷走后,咱们家的天也已变了几回了。”
舜询盯着头上的织花帐子,一阵阵眩晕,“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爷一辈子披肝沥胆、呕心沥血,是先帝驾崩前亲封的顾命大臣,可等天子坐稳了江山呢,就成了牵绊妨碍,气得太爷溘然病故。人一走,树也倒了,楼也塌了,门生故吏也都散了……”
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去推开了房门,明月高悬,漫天清辉如冰心在壶,“当年巫蛊之祸,我不过为赵氏皇后的谥号说几句公道话,就被诬为洛系,去年,国学馆长私下刊发文章、左右舆情,我奉法奏明,又被斥为太子党。连阿忡,连最像我的阿忡,都以为我挟私报复!阿忡他……”
舜询为人正直端方,旁人只道他职责所在,绝不茹柔吐刚,唯有在此夜深人静、酒后空乏之时,他才会偶然舒怀,道出左右为难的苦衷。
“难啊……我难啊……”他狠拍门框,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沉默了许久,又黯然问道,“有阿忡的消息吗?”
“阿恒给他带了细软,已送他与几个同窗一起去南边游历了。”夫人上前安抚,却见舜询眼眶红着,熬了半夜已生出青青的胡茬。
他默念道,“好,好,历练也好,比在国学馆作傀儡强……他要当隐士,也随他吧……”
“这几年,还不如当初在辛沂上为老太爷守孝的日子。成日看书、闲来浇园,孩子们也无忧无虑。归隐又有什么不好的。”两人并肩站在月光下,舜夫人清瘦的面庞显得格外莹白。
她仰面向舜询一笑,“当年太爷托人到江南与我父母议亲,我还担心做不好这主持中馈的大管家,反观如今,家里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我这里做个富贵闲人,欢喜得不得了。”
满月当空,天井拢在清凉如水的晚照之下,团月常有,而团圆少见。
舜询握起夫人的手,“老大的事,我伤了你的心,老三又……小四、小五也早晚要嫁出去,只有阿恒了……”
她依依靠在夫君肩头,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问了,“老大,真的回不来了吗?”
长子随甯王就藩,是夫妇二人的心病。甯王以废太子之身封王,无诏不得返,将来太子即位,他的身份只会愈发微妙,他的辅臣焉有返京之日?
又想到宴会上天子的那番话,山雨欲来之感更加强烈,“陛下恐怕,时日无多……”
他没再说下去,刚才那杯好酒的滋味从喉头泛上来,苦涩难咽。每到权力交接,总免不了腥风血雨。
他不想步太爷的后尘,做新帝登基的路石,为他承千钧之力,一个不测,就被磨为齑粉。
可他也不能拒绝,否则惊涛骇浪一样会把他拍碎在王座的基石上。
说到底,他不过是被权力操纵的一颗棋子。
“你自诩一身铁骨,不做迎风摆尾的事,但家里人丁寥落,你一双肩膀独自扛,太累了……”
舜询苦笑道,“不如今年就给阿恒找一门亲事,再把小四、小五的婆家也赶紧定下,多几个亲家照应,好过我一个人,独木难支。”
夫人笑骂,“竟打起卖儿鬻女的主意来了!”
他默了一会儿,又道,“柳贵妃竟也搅和进来,太子妃遴选不过是走个过场。”
舜夫人愁肠百转,握着舜询的手也不由更紧了,“我们处处谨慎留心,不该叫贵妃注意,可她却像特意要见小五似的……我们可是连排单都没有上啊……”
舜询低低地嗯了一声,眉间深深皱起来。
这是在逼他入局。
若钦点了小五嫁入东宫,他无论如何也撇不开这层关系,又如何独善其身?
两人垂头默默,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窗下听壁脚的人也跟着叹气,一面摸着袖袋里的花生米接连丢入口中,慢慢嚼着。
今晚分明月圆如昼、花灯连街,却处处有人难以入眠。
舜嬅从妆奁里翻出那把湘妃扇,打开收起、反复观摩,不知不觉天光已从花棂格窗间撒到扇面上。
她回头看看还在帐中酣睡的妹妹,再回想孤身在北疆为父母兄长戴孝的情景,心里已然恢复了一片宁静坚柔。
次日十六,逢双不必早朝,舜询正要去御史台办公,却被舜嬅拦住,“父亲,女儿有事相求。”
他一听便有些头疼,只怕是这个女儿又要说出什么荒唐话来,比如女扮男装去国学馆上学,或者回辛沂跟族兄们去经商,诸如此类叫他光火,于是摆摆手道,“去找你母亲去吧,我这儿不行。”
她却站着不动,“母亲管不了这些,因为女儿只想求父亲不要再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了。”
舜询怔了怔,什么事外,又旁观什么?
只见女儿满脸整肃,已不再是一团孩子气。
“天子沉疴不愈,太子根基不稳,父亲隔岸观火,只求明哲保身,殊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人并非都如父亲一般洞达,在俗人与小人眼里,不偏不党也叫做不群不臣。并非只有孤臣,才是纯臣,也并非只有致仕,才能出世!”
不群不臣!
舜询被镇住了,十七岁爱撒野的女娃,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更让他眩晕的是他自己心里的声音,难道这些年的自保,难道真的只是选择了逃避?
他懵然无措,良久才丢下一句“不要妄议朝政”,就要出门。
“父亲!您若真要大隐于朝,就请为我上太子妃遴选的排单。”
舜询脚步一顿,终于不可思议地回转目光,将女儿纯洁稚嫩的面孔看了又看,竟像不大认识这个女儿了,“你想去东宫?你可知太子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性?”
她咬着牙,坚定地点点头,他的模样、品性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不由我去,就会是憨厚单纯的小五去,到时重蹈覆辙,一切又将灰飞烟灭。
“你中了邪了!”舜询愤然骂道。
他目光如炬怒视女儿,女儿亦炯然回视,毫不示弱。
正此时,门房拿了一张拜帖进来,才打破两人僵局。舜询打开一看,入目行楷清俊飘逸,后头竟附着太子金宝。
舜询又看看女儿,昨日已足够蹊跷,谁知今日更甚。也不敢耽搁,到门外接待来使,又见是东宫头一号炙手可热的卫选光来跑腿,更加惊讶费解。
卫选光是谦逊识礼的寒门学子,从不仗太子恩宠就妄自尊大,因此极自然地向舜询行了尊长之礼,舜询只受半礼,将他迎到正堂奉茶。
“舜大人,微臣奉太子谕令而来。昨晚宴会仓促,贵妃娘娘与舜夫人虽谈得投契,却不能尽兴。十五赏灯,十六观月,今日争鸣园中月色最佳,贵妃娘娘又请了宾客入园玩月,想再邀舜夫人同舜小姐同乐。”
拿着太子的拜帖,却句句只提贵妃,你这办的是何差事?
舜询干笑着佯作喝茶,“卫大人有所不知,昨日贵妃娘娘赏赐,小女已受之有愧,今日岂敢再去叨扰。”
卫选光身在东宫,岂能不知舜中丞不偏不倚、若即若离的行事作风,若非如此,太子就算偶得一利器,也不必那样欣喜若狂。
“东宫钦慕中丞为人,贵妃娘娘又格外看中令爱。还请舜大人不要推辞。”
什么样的结交笼络舜询没见过,只是不踏足党争、不与权力交易,都是他自己选择。他更不是卖女求荣、投石问路的人,他们都打错了算盘!
他轻轻搁下茶碗,向东边抱了个拳,“殿下厚爱,微臣不敢当。只是拙荆向来体弱,昨日回来就十分疲累,恐怕奔波不得了。”
卫选光知他避重就轻,明白这趟差事难办,只好用一用不入流的伎俩,“在下已将车马备好,接了两位直去争鸣园。殿下要我务必办成此事,否则,也无法回东宫复命。”
他拿出一副国学馆外屡见的、默坐示威的无赖劲儿,舜询果然无话可说,又在心里痛骂了一遍国学馆长,几番想站起来径自去御史台,又不能将他撂在这里,明着冷待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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