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躺在破烂的草席上揉了揉自己空瘪的肚子,炎热的傍晚让她幼小的身躯浑身乏力,加之饥饿此刻她已然隐隐有了脱水的前兆。

    她不禁咽了口唾液侧了个身,望着一旁紧闭着双眼的贺兰信安然无恙后,打算强迫自己入睡。

    入睡,是她目前能想到缓解腹部不断传递给大脑饥饿感的最佳选择,说不定在梦中她还可以吃到阔别已久的火锅。

    可就在她刚闭上眼,脑海中臆想出红油火锅那鲜红滚烫的影像,并准备继续再点菜时,一旁的贺兰信却轻轻推了推她,打断了她脑海中的热辣画面将她拉回了现实。

    只听贺兰信小声嘟囔道:“阿姐,我饿了。”

    贺兰明睁开眼耐心的拍了拍弟弟瘦骨嶙峋的肩膀,安慰道:“乖,闭上眼睛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贺兰信听话的点了点头,嘟着嘴委屈的闭上了双眼,可不到一会儿他又将眼皮抬起,噙着泪道:“阿姐,我还是饿而且腿又开始疼了,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贺兰明见贺兰信一张小脸枯黄,此刻在夕阳的映射下泛着不健康的油光,不禁心疼起来。她没有办法让一个长期挨饿的孩子在经受病痛折磨的同时,还要忍受饥饿所带来的痛苦。

    于是她起身看了看屋外的天,道:“我出去找爹娘,若是他们讨到了食物,我便先拿些给你送来,你乖乖躺着别乱动要不然腿会更疼。”贺兰明摸了摸贺兰信的小脸投去一抹安慰的笑容,随后转身出了门。

    这一年,贺兰明不过十岁年纪,已与自己的养父母和毫无血亲的弟弟以乞讨为生两年。

    她出了破庙看了一眼即将落下的夕阳,扭头踮脚望向镇子方向,期盼能看到父母的身影,可是直到夕阳落下余晖盘旋在天际时,也没有任何身影从镇子方向而来。她心中略过几丝寥落与担忧,长吁了一口气借着西边那点残存的日光向着西北边镇子的方向跑去。

    贺兰明小跑着进了镇子,在每条街道巷子里找寻着父母的身影。镇子不大,行乞的人也就那么几个,都是曾经来破庙找过他们麻烦的乞丐无赖,此时见她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不经冲着她故意吼叫着难听的话语,试图拦住她的去路戏弄她。

    贺兰明见他们意图上前便早早拐进了另外一条路,避开了不必要的麻烦。她匆忙绕着不大的镇子跑了一圈,也没有搜寻到父母,便只想着先讨点吃的回去给贺兰信填肚子好等父母回去。

    只是每当她看向路人打算上前时,对方都会冷漠的加快脚步,从她身旁掠过不留一丝注视,甚至寥寥几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厌恶和嫌隙。

    她看着行人来去,心中泛起阵阵苦涩,生而为人冷漠才是常态。

    惆怅间,她瞧见不远处街边不大的米糕摊,笼屉中晶莹剔透的米糕正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上前,弱弱的问摊主,“叔叔,能不能舍我一个米糕,我只要一个米糕就行,我可以帮你洗笼屉抵米糕的钱。”

    摊主是个中年男子,膀大腰圆一脸横肉,见她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姑娘行乞,不屑的挥手道:“去去去,老子又不是菩萨,一边呆着去!”

    贺兰明见对方不肯,自己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再去央求,紧抿着唇瓣委屈的走开,进了就近的一条无人的窄巷。

    狭窄的小巷里还有今日晌午下雨留下的泥泞和积水,她跳着脚跨过几个水滩找了处堆砌了许多柴火竹篓的墙角,坐在地上双臂环着自己依旧咕咕叫的肚子,望着头顶渐渐消失的日光和逐渐呈现深蓝色的天空发呆,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过惆怅。

    被人拒绝的滋味不好受,而且还是如此直接的被人嫌弃。可尊严此时于她而言是再多于不过的东西,只要能讨来一口食物,她什么都可放下。

    她默默将下巴靠在膝盖上,望着自己面前的一滩泥水发呆。记得上一次吃饱还是一年前金州知府张大人家在府外施粥时。张夫人见他们一家四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满眼都是绝望,尤其是贺兰信腿上还绑着固定腿型的木条,便多施了他们几碗粥。平日里父母都是一路乞讨一路挖野菜给他们填肚子,而这些东西中大多数都得留给贺兰信。

    贺兰明的养父母是大启国北境津梁人,原本也有良田宅院,还有规模可观的戏班,也算是吃喝不愁,但这一切都因贺兰信的病而面目全非。

    贺兰信四岁时偷偷跑去看戏,看得入迷便学着戏里的武生翻跟头,可这一个跟头却让他崴了腿,疼了一天一夜。

    原本以为不过是扭伤的小事,父母便也没有过多在意。可谁知渐渐的贺兰信的左膝下方出现了一个小包,不单发炎红肿,更是让他低烧不断。直到最后肿包化脓,一戳便汩汩的向外流脓,腥臭难当,那时他们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崴腿那么简单。

    父母到处找郎中抓药,可终究是耽误了最佳医治的时间。一年下来,贺兰信的腿没见有多大起色,家中能拿得出来的银钱却越来越少。父母几番合计卖掉了津梁的田产,将戏班也盘给了友人,带着他们背井离乡到处求医问药,直至银钱所剩无几。

    那时他们刚到了大启都城鄞州,本想着鄞州名医荟萃也许会有办法,可既是名医价格便也不菲。父母花光积蓄实在支撑不住,想起西南边祖籍金州还有些亲戚虽然久不联系,此时却也只能前往投奔寻得一丝生机。

    可笑的是,当他们一家四口几经辗转到了金州,沿着父亲记忆中的路线寻去时,却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有这么一门穷亲戚。

    投奔无望,而母亲变卖首饰的钱也被一个江湖术士以神丹妙药为由从父亲手中骗走。无奈之下父母只好带着他们一路南下乞讨躲过北部的寒冬,打算等来年开春再北上回津梁想办法重操旧业。

    就在三日前,父母在官道上行乞时,听闻南滇国来人说那里有一位大法师医术超群,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简直是在世医神。父母一听,便又来了心思想要带贺兰信再去瞧一瞧,说不定能有起色,这也许是贺兰信站起来的唯一希望。于是二人便又兴致勃勃的带着两个孩子直至西南边陲的平南镇打算在此乞讨几日,凑些银两再南下入南滇国。

    两年来,她麻木的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听着他们冲着父母鄙夷的眼神和粗俗的言语,渐渐在心中筑起了一座高墙将所有人都拒之于高墙之外,甚至不想再张口说一句话来讨好这世间的任何一人。

    她抹了一把泪,绝望的仰望着昏暗的天空,她现在所能做的无非是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情绪,在父母面前表现的坚强与乐观,与他们一起面对世间一切残酷。她要重新站起来,去给弟弟找吃食。

    就在她打算重新振作出窄巷时,半空中忽然掠过两个身影,落在了她对面的房顶上。贺兰明隐在昏暗中抬头看着这一幕,微微出神。

    其中一人身材瘦削,回身虚晃一招,将身后追来之人逼开两米远,死死盯着对方沉默不语。

    另一人道:“门主有令,只要你肯把人交出来,我便不与你为难。”

    先前一人冷笑道:“什么人,我不知道。”

    后者明显起了怒意,“休要再骗我!”说罢提剑便向对方胸口刺去。

    灰蓝色天际上只有兵器相触时擦出的火星,看得贺兰明目不暇接,她从未见过如此高超的武艺,打斗间竟无一人双脚踩空,他们每一脚都稳稳的踩在了犹如男子手臂宽窄的屋脊上。

    十几个回合后,痩者占了上风,趁对方横剑划过自己胸前空气的瞬间,以迅雷之势抬臂,手中寒光乍现突然多出一把匕首,直剌剌的刺进对方咽喉,发出轻微“噗”的一声。后者“砰”的一声,端端落在贺兰明前方的空地的水滩里溅起水花无数。

    贺兰明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本能的将自己的身体隐在一旁的柴堆里。

    那人用袖子将自己剑上的血迹一抹,冷声道了句“不自量力。”转身沿着屋脊奔到巷子的另一端纵身一跳,消失在了屋背后。

    贺兰明看着眼前穿着黑衣蒙着面的死尸,猛地喘了口气,支着墙缓缓起身走出柴堆转身就往巷子外跑,可跑出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向着尸体慢慢走去。

    方才听那人说,死者是从别的地方来大启追杀他,那么他身上会不会还有没用完的盘缠?这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时,贺兰明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歹毒龌龊连死人的钱都不放过?

    若是从前,她只怕看见这死尸也要浑身发颤,此刻心中对死亡再大的恐惧感都比不过对积沉已久的饥肠辘辘和无法预计的明天的绝望之感来的彻骨。

    她想到每日每夜折磨自己的饥饿感,大着胆子蹲了下来,她太需要一笔可以吃饱饭的钱了,哪怕此刻是死人的钱。

    天色昏暗,空中已泛起点点星辰,巷子里只有巷口射进的一丝微光可照。她不敢揭下对方脸上蒙面的黑布,只看见他半睁着的双眼已没有丝毫的生机。贺兰明鼓足勇气伸出颤抖的小手,缓缓向对方胸口的衣袋摸去,果然摸到了装着散碎银子的荷包。

    那人胸口还微透着温热,贺兰明在触摸到荷包的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吓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取出荷包起身就跑,直冲到巷口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低头打开荷包数起里面的银两。

    那些散碎银子加起来足有二十两,不但够了买馒头的钱,也够了他们可以找一间客栈美美睡几觉的费用。按照现在四口人的花销计算,完全可以支撑他们去南滇。

    贺兰明不由捏紧了手中的荷包,激动的想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去乞讨了。

    兴奋冲淡了方才触摸尸体带来的恐惧感,贺兰明靠在墙边匀了匀气息,既然已经拿了钱,今日必然要达到目的才罢休。想及此处,她的目光迅速锁定不远处方才经过的米糕摊,心一横便大步走了过去。

    她倒要看看自己去而复返还拿着钱,摊主会不会变了副嘴脸。

    就算有了计较,她仍是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念,冤有头债有主,我并未杀你,只是饥饿难耐,若将来有了银钱,必去寺庙上香祈祷愿你转世轮回不再受苦。

    贺兰明再次来到米糕摊前时天色已然全黑,路上除了零星路人,也只有米糕摊这里还算是有人气有光亮。

    方才拒绝她的摊主此时正与客人交谈着,脸上不时露出男人之间独有的默契笑容。此刻见贺兰明去而复返,眉头一紧不耐烦的道:“小丫头,有完没完,小心老子揍死你,赶紧滚!”

    贺兰明此时哪还会怕他的恐吓,拿出一两银子放在空了一半的笼屉中,挑衅的看着摊主的表情,道:“你的米糕我全要了!”

    摊主见这小丫头气势汹汹,望着他的双眼像是藏着一团火在黑夜中闪烁着烈焰般的光芒,直烧的他脸颊发烫。

    为了掩饰自己瞬间的心虚,摊主上前瞅了瞅笼屉里的银子眼神一转来了主意,只见他嘴角露出一抹讪笑,故意吓唬她道:“小丫头,这才几刻钟的时间就拿来这么多银子,怕不是偷了有钱人的荷包来我这里销赃的吧,你倒是说说这银子哪来的?”

    贺兰明目光镇定如常,并不理会老板的问询,而是仰着头紧盯着他道:“我要买米糕。”

    摊主嗤笑一声,将银子捡起放在自己手心掂量一番,足有一两重,这些钱也足够他吃吃喝喝半个月不用出来风吹日晒的摆摊卖米糕,可见她胸口依旧鼓着一块想必还有银子没使完。

    他心中不由起了贪念,于是思量一番,故意道:“小姑娘莫要嚣张,你可知我这米糕可与旁人的不同,里面可是有宝贝的,就你这点钱只怕还不够买我这一屉的米糕!”

    贺兰明见摊主不依不饶,讪笑一声道:“我看你是见钱眼开故意刁难,奸商!”

    摊主一听怒意渐起,指着贺兰明道:“你说什么!信不信老子撕烂你的嘴!”

    贺兰明见对方生气,故意道:“钱你拿了,米糕就是我的!”说完贺兰明当着众人的面,有恃无恐的伸手将笼屉里的米糕一块一块装进自己胸前的衣兜。

    摊主和周围的看客们惊讶的瞧着贺兰明的一举一动,全然没想到一个孩子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大人对她的恐吓。

    直到贺兰明转身准备离去,终于爆发的摊主跨步上前一把薅住她垂在身后的辫子,凶狠道:“哪里来的杂种,这么不知好歹!老子今日就要好好教训你这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兔崽子!”

    贺兰明活了十年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说她不是父母亲生,如今骤然被人戳了痛处加之头皮吃痛,猛然回手抓了一把摊主的胳膊,对方的胳膊上瞬间浮上四五条血印。

    摊主没想贺兰明会还手,手臂大痛放开手,她趁机骂道:“我就算有人生没人养,也轮不到你来管我!”

    摊主听罢怒意更甚,指着贺兰明骂道:“奶奶的,你偷拿老子的米糕,还有理了!”

    贺兰明怒道:“你拿了我的银子,却又在这里漫天要价才是无耻至极,有本事的把银子还我,我就把米糕给你!”

    吵架间,米糕摊前早已聚集了诸多路人,摊主原本觉得自己被人辱骂回手教训是占理的,可见众人对他指指点点生怕有人帮着贺兰明说话,便故意提高声调道:“不知偷了谁的钱来我这里买米糕的小叫花,钱财来路不明,我要拿着去官府告你!”

    贺兰明冷哼一声,“明明是你见我一个女孩儿弱小好欺,报官?谁信你不会在官府跟前胡言乱语毁我清白!”

    摊主没想到对方一番言辞竟然将他逼得说不出话来,再看来往路人都开始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贺兰明,而看着自己的目光也在贺兰明话音落下时变为了鄙夷。他羞愤难当,抬手就要给贺兰明脸上来一巴掌,好让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再说不出话来。

    不想他刚举起手,人群中却忽然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淡淡的道了句“慢着。”

    男子身高近八尺,一身黑灰色常服,腰间别着一柄长剑,精瘦的身材瘦削的面孔上一双如鹰隼般犀利的双眼让他平添了几分戾气,此刻正将目光锁定摊主。

    摊主看着对方衣袖上的血迹,心中犯怵不禁上前一把扯住贺兰明的肩头衣襟后退一步,用她挡在自己身前。

    男子并不曾瞟向贺兰明而是走近摊主,冷冷问道:“为了一块米糕值得吗?”

    摊主见男子的目光分明放在自己身上,可问出来的话似乎并不是冲着他而来,此刻对方眼中已浮上隐隐杀意,那种气势犹如腊月飞雪飘过心头让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冷颤,心中胆怯又多了几分,缓缓松开了贺兰明。

    而此时的贺兰明心口“嗡”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面前这个替她“解围”的人不正是刚才屋脊之上杀人的那个瘦子,原来他没走,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贺兰明心头一凉,直觉告诉她自己今日只怕凶多吉少,对方武艺高强她一个孩子怎么能对付得了?可此时,她却也明白若是逃了,等被对方抓回来,自己只怕死的更惨,倒不如按兵不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银子是我给的。”男子道。

    摊主扯出一个奇丑无比的微笑忙躲在笼屉后,像是用笼屉就可以挡住对方扑面而来的杀意,态度立马转变道:“无妨,无妨,也就是跟小姑娘开个玩笑而已。米糕我不要了,你们都拿走,都拿走。”

    男子轻蔑一笑不再理会摊主,转而瞥了一眼贺兰明道:“跟我走。”语气不容置疑。

    贺兰明心肝打颤,见对方大踏步的向着方才尸体的巷子走去,她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巷子内,尸体依旧在原地,男子却没有处理尸体的意思。

    贺兰明战战兢兢地的站在尸体旁,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话,生怕一句话惹怒对方,她这条小命就没了。

    月色下,男子见这低头不语的小姑娘,衣着破烂头发散乱,方才在米糕摊前见她脸上泥痕满布一双眼睛却闪现光华,透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机敏。只是,斩草除根一直是他行走于江湖多年的信条,就算对方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孩童,他也必须解决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于是他迅速出手掐住贺兰明的脖颈轻轻一提,贺兰明便顺着他的力道双脚离地,悬空起来。

    贺兰明猛地被人捏紧脖颈,窒息感瞬间布满全身,两手抠着对方的手腕,两脚用力挣扎着踹向对方,奈何自己悬空,两脚能使出的力气有限,几番挣扎也不过浅浅的在对方的衣角上留下几个脚印,却毫无杀伤力。

    男子见贺兰明此时像一只被猎人拎起的幼兽,张牙舞爪反抗着,心中忽然来了兴致,板着脸道:“既然你看到了,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贺兰明用力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救我?!”

    男子道:“亲手解决才安心。”说罢,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

    贺兰明感觉对方再用力一点不仅是自己的脖子要断,就连喉咙都会被捏爆,慌忙之下她急中生智,道:“一百两!”

    男子诧异,似是没听懂,问了句“什么?”

    贺兰明胀红了脸忙又道:“给我一百两,我会保守秘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就算说了,谁会相信一个小乞丐口中的话?”

    男子目光一转手上松了力道,贺兰明抓住机会用力扯开了对方的手,摔在了地上,一阵狂咳后才缓和了呼吸。

    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他本以为她会求饶会哭喊着说自己不该拿死人的钱,没想到对方张口却是问自己要封口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要钱,他不禁对贺兰明产生了不一样的好奇,于是他一脚踩在尸体胸口,冲着贺兰明道:“凭这个你可以要的更多。”

    贺兰明看了一眼尸体转而又望着夜幕中的男子,喘了口气道:“我只要保命的钱。”

    男子望着黑夜中闪烁着的一双瞳眸,里面倒映着夜空中斑点月光,看似明亮背后却是无尽的黑暗。明明是一个孩童,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淡漠甚至透着几丝凉薄和对生存规则的熟稔。

    男子对这孩子多了几分赞许,临危不乱还能想出自保的办法,若是加以调教,将来不怕没有一番作为,只可惜……是个女孩儿,就算培养的再好,将来也只能送入高门大户做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婢细作,想到这里他淡漠道:“你倒是聪明。”随后他举剑搭在贺兰明的肩头,顿了顿又道:“回答我。”

    贺兰明不懂要回答什么,望着眼前男子充满疑惑,随后想起方才自己与米糕摊主撕扯时男子的问题,便道:“值得,他已经死了,明日衙役发现尸体定会搜查,知道这是一具无名尸后,也会贪了这些钱财买酒肉。他们拿钱是为了享受,我是为了活命!”

    男子脑海中恍然浮现出另一个瘦弱的身影,那样可怜无助的蜷缩在角落里啃食着发霉的锅巴,他问他为何要吃别人扔掉的锅巴,对方却微笑着道:“为了活命”。

    没想到不过数月,他居然还能从这个女孩儿口中听到同样的答案。一想起那张笑脸,此时的他便彻底没了计较的心思,他虽杀人无数对孩子也从未有过什么怜悯,可对于贺兰明这种没有人拉一把一辈子都会烂在淤泥里的人却毫无兴趣,甚至觉得此时杀了她也不过是脏了自己的剑而已。

    于是他破天荒的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到贺兰明脚下,警告道:“这是一百两银票,拿了钱赶紧滚!”

    贺兰明连忙拾过银票揣在怀里,顺便将方才挣扎中掉落的米糕重新塞回怀中,转身冲到巷子的另一边拐了个弯,跑的无影无踪。

    男子站在原地看着那幼小的身影讪笑,“有意思!”

    贺兰明回到破庙时,父母早已焦急的在门口徘徊张望。见她拿回这么多米糕,二人神情复杂的互相对望后便是沉默。

    贺兰明并没意识到父母表情变换,自顾自的将米糕全部堆在了贺兰信身前一块相对干净的破衣上,兴奋道:“阿信,你看我拿回来多少米糕,这些够咱们吃好久了。”

    贺兰信惊喜道:“阿姐,你真厉害!”说着便拿起一块米糕吃了起来,随后又冲着跟着贺兰明而来的父母道:“爹娘,你看阿姐给咱们找了多少干粮,这一下咱们可不用饿肚子了!”

    父亲叹了口气却不接话,而是冲着贺兰明道:“明儿,你来一下爹爹跟你有话说。”

    贺兰明瞧着父亲沉重的表情,双眉紧蹙原本花白的鬓角浮在耳边,杂乱的像是一撮怎么都理不清的稻草,耸耷的眼尾让他看起来分外疲惫。而一旁的母亲含泪抿唇望着她,却是欲言又止,双手绞着衣襟纠结的不知所措。

    贺兰明天真的以为是因为自己独自出门父亲要责怪,便听话的跟着父亲出了破庙。

    二人一路来到破庙外的大榕树下,父亲靠着树干缓缓蹲下低着头不敢看贺兰明,双手一直紧紧攥着膝盖上破了洞的裤子显得局促不安。

    贺兰明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上前一步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长叹一口气,抬眼望着她,拉着她的手道:“明儿,你也知道阿信病重,咱们此去南滇找那位法师也得跋山涉水,算起来也是好大一笔费用,爹实在是不想让你跟着受苦。实话说,你也不是我与你娘亲生的丫头,这样跟着我们受苦,是我们连累了你才是。”

    说到这里,爹爹突然止住话语,看着贺兰明夜色下依旧黑白分明的目光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两个孩子总得救一个。

    于是他长出一口气,道:“今天去镇子里讨饭的时候,遇到个人牙子,他们最近一直在给金州的那些大户人家选使唤丫头,只要你肯去这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我跟你娘也能放心带着阿信去南滇看病。”

    “爹爹的意思是,把我卖了给人牙子,然后用卖我的钱给阿信治病?”贺兰明望着眼前的父亲,却觉得无比的陌生,那个曾经将她扛在肩头给她温暖的父亲,如今竟然也会为了钱而舍弃她,就因为她不过是他们十年前捡来的孩子。

    爹爹松开贺兰明的手,羞愧的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说。夜晚的破庙外,蝉鸣阵阵,此时听来却觉得刺耳难当,像是摩擦在心头的一根钝刺,虽刺不出血来,却也让人疼的厉害。

    贺兰明端端的望着面前蹲在地上的父亲,不禁退后一步失神的望着他。

    她忽的想起袖子里那张银票,不禁试探的问道:“多少钱?”

    爹爹看着自己破了洞的裤子道:“人家先给了二十两定钱,说是见到你再看给多少,估计最多也就三十两。”

    袖中的银票忽然变得炽热烫手起来,那是她费尽力气从那名杀手手里得来的银钱,为的是一家人可以重新过上有尊严的日子,可以体面的去南滇给贺兰信看病。如今却觉得讽刺,一百两银票有何用?亲情在父亲想要卖掉她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就算将银子掏出来,看着父亲痛哭流涕的求原谅,她心中也不会再如从前。倒不如就此作罢,报了这份养育之恩。

    她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泪,又问道:“爹,您真想卖了我给阿信治病吗?”

    爹爹忽的起身俯视着贺兰明,急道:“我与你娘养你一场,你也该还了!阿信病那么重,我跟你娘已经走投无路。再说给大户人家做丫头有什么不好,就算不能穿金戴银,可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咱们也算对得起你了。”

    随后爹爹俯身捏紧贺兰明的双肩,“嗵”的跪了下来,央求道:“明儿,爹求你了,救救你弟,我们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爹娘会感激你一辈子!”

    贺兰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曾经她以为她拥有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养父母,就算再穷再苦都不曾抛弃她这个养女,如今看来所有的慈爱都抵不过血缘亲情来的亲密。

    她流着泪,抬手扶起给自己跪下的父亲,道:“阿爹别这样,只要能救阿信,我做什么都愿意,就像你说的,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一辈子吃喝不愁,还有片瓦遮身,总比跟你们东奔西跑的好。”

    爹爹心中虽然有个声音不断的在责骂他这样做有多么卑鄙,可他已然没有选择,那二十两定金已收,跟对方签的是死契,若是此刻反悔那帮人一定会要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命。

    他起身愧疚的将贺兰明抱在怀中,小声啜泣道:“明儿,是爹娘不好,没能给你好日子过,但是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贺兰明却没有再像曾经那般环抱着父亲,而是继续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要人?”

    爹爹忙放开她,擦了把泪激动道:“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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