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此事,班里的孩子们发现,原来横行霸道的科奇也会低下他的头颅。大多数人没有被科奇找过麻烦,他平时一些引人注目的捣蛋行为的确给沉闷的课堂带来过欢乐,但看这样一个熟悉的人被一个新来的制服,非常很有戏剧性。
威尼卡脸上没有兴奋的表情,像往常一样躲避人们的视线,仿佛把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孩子们善意地将他的行为归因于他的谦虚和内向。
科奇请了病假,最开心的是伊萨克。科奇不在的那几天,他的小团体也群龙无首,萎靡不振。他简直要乐疯了,不仅上课听得更认真了,课间也更有活力,坐在威尼卡的前座叽叽喳喳个不停。
说起他怎么跟科奇结下矛盾,伊萨克滔滔不绝:伊萨克家里是渔夫鱼贩一条链,有天做买卖时跟科奇的妈妈起了争执,回去抱怨的时候被科奇听到了,就来欺负鱼贩摊主的弟弟,也就是伊萨克本人。
这些都是伊萨克经过缜密推理得出来的结论。上学期间他时不时会被科奇阴阳怪气的嘲笑恶心两下,他已经受够了,直到威尼卡成了瞩目的新靶子,还替他“干掉”了科奇。
当然,他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得意洋洋地把科奇的恶行和落魄翻来覆去的说。至于威尼卡问到他家在哪儿卖鱼,他兴奋地说:“就在农贸市场上,嘉妮经常来光顾呢,我哥哥说她经常来买鳕鱼!”
“嗯,我上学前就知道他。”
“所以你看,我们早该结成一个联盟!”
课堂一直很无聊,没了科奇更无聊,大家知道读书不会有出路,年纪小的再长大点就要学习手艺、帮衬家里干活儿了,能不能继续上学还另说,反正可以继承父母的活计,做裁缝或是集市小贩,在镇上总能找到出路。很少孩子认真对待课堂,有的孩子甚至怀念跟科奇一起打闹的日子。
更何况,文学老师教的意大利文谁不会?会说不就够了,大家都怀疑她这门课还存在只是因为她是校长;数学老师是个戴瓶底眼镜的凶狠老古董,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所有人(除了威尼卡);西班牙语老师管不住课堂,大家会笑她滑稽的口音;音乐老师和历史老师约等于不存在,照着课本念只为混口饭吃,对课上的大吵大闹不管不顾;也就体育老师和宗教文化老师的课堂正常一些。
有一堂文学课,比安琪在课上布置了一道任务,让孩子们写一篇习作,主题是关于“自己”,完成得最好的人可以获得一本全新的书。除了少数几个好学生,没人对书感兴趣,大家都随便写写。
伊萨克洋洋洒洒将学会的词汇全部堆砌上去,先是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介绍自己的家庭、家乡,也就是围绕自己生长的环境,非常切合主题。上交的时候照例暼了别人的作业,他似乎是写得最多的那一个,谁是最好的简直毫无悬念。
然而出乎伊萨克的意料,他不是最好的那一个。比安琪将这个荣誉给了威尼卡,他写了一首小诗,名字叫《神赐给我的礼物》。
比安琪赞赏这首诗的感情质朴而清澈,当场诵读了威尼卡写的小诗,大概讲了这么一件事:他从父母的爱中出生,沐浴着爱长大,期间也有神父的教导让他明白,这些都是神赐给他的礼物。所以即使来到陌生的班级也不害怕,因为这里有老师和同学的爱,最终他成为了一个会爱的人。
比安琪感动之余,不忘记教导孩子们学会感恩,感恩父母、老师和同学,也别忘记感谢爱民如子的神。
伊萨克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威尼卡来之前,他不费什么力都能拿第一,但一想到第一是教训了科奇的人,而且他和哥哥也挺喜欢嘉妮的,他还是真心地祝贺他。
他凑过去跟威尼卡一起看奖品,翻开扉页,上面写着“比安琪女士赠给第一小作家”。
威尼卡注意到他的眼神,合上书将它晃了晃,问道:“你想要这个吗?”
“不用,这是你的奖品。”伊萨克想到刚刚看到的签名,那是一个荣誉的标识。
“你不说跟家里人说,谁知道这是谁的奖品?”威尼卡笑了笑,将书塞给他,“拿去吧,我不看书。”
伊萨克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还是将书收下,回到座位上爱惜地抚摸起书的扉页。
威尼卡则是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胳膊里。他自己都记不清父母和神父的模样了,只对流浪的日子印象特别深刻,似乎除他以外,谁都可以轻易得到爱和温暖的庇护所,这个事实让他重新体验了短暂的痛苦。
那些日子充满难过和不安,并不值得回忆。直到——整首诗里,实际上只有嘉妮,唯有她的爱是真的,正如她名字的含义,是神赐给他独自一人的礼物。
把谎言编织成诗,就好像他真的获得了多到可以歌颂的爱一样。转赠奖品对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因为它只是轻飘飘的谎言的附属品,他也看出了伊萨克将其视作“第一”专属荣誉的渴望。
他有些想哭,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随手将其送出的那一刻,他体会到……这种可以随意处置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的感觉有多好。
等科奇回到校园的时候,虽然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孩子们仍然纷纷为他的痊愈鼓掌。
科奇变了,虽然上课还是会抢老师的话、逗大家笑,继续依此为乐,也照常跟他的小团体混在一块儿,但他不再明着找其他人麻烦。总体来说,他变好了。
科奇的狐朋狗友也并没有因为他在全班面前说“我不如威尼卡”就抛弃他。
首先这件事顶多被当做笑料,谁面对比安琪女士还没个低头的时候呢?其次,威尼卡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还是喜欢跟自己人凑在一起玩。并且非常默契地,他们没有在科奇面前提过威尼卡。然而过了几天,科奇自己主动提起了威尼卡。
“你们不觉得威尼卡很奇怪吗?”科奇冷不丁地说,“明明瘦得跟鸡崽一样,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不喜欢说话,”他的朋友想了想,“说起高高在上,你以前可是班里的风云人物,这个形容应该安你身上才对。”
“别提了……”科奇摆摆手,安静了一会儿,他提起嘴角,诡秘一笑,“你想不想看看他出丑的样子?让他乖宝宝、好学生的形象,嘣——”
科奇做了个爆炸开花的手势。
“别又跟他打起来了,比安琪女士最近可喜欢他了,我不想撞枪口上。”
“没事的,这次不会被抓住把柄,一点小恶作剧而已!你们按我说的做就好。”
既然没有被抓住的风险,朋友觉得给无所事事的日子加点料也未尝不可,而且他跟威尼卡也没什么交情,于是答应了。
他点点头,科奇朝他勾勾手,然后在他凑过来的耳旁小声地说了几句。
“真要这么做?”朋友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我被发现这种事,不如当场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没错,”科奇笑嘻嘻地说,“就是要让他这么丢脸,再也抬不起头来。”
……
农贸市场的商品玲琅满目,大多是农业或渔业产品,当季的彩色蔬果,整齐地码放在台供人挑选;各类海鲜,因为足够新鲜,所以并不腥臭,只是飘着淡淡的海水味,还有一些养在水里的淡水鱼货;从其他地方进口到这个小城的新奇玩意,生活的确是在一天天变好。
今天的农贸市场与以往不同,多了一些打招呼的声音。
“堂彼安柯!”“早上好,堂彼安柯!”“您好!近况如何?”“彼安柯先生,您怎么来了?”
“路过,我来瞧瞧。”男人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牙齿,挥挥手算是跟人打了一圈的招呼。
堂·彼安柯的全名是法比奥·彼安柯,“堂”的前缀是冠给有身份地位的人的尊称。他是管辖这一带的头头,以他身处的位置来说,单论年纪和外表称得上年轻,然而在他辖区的人们需要俯仰鼻息,多数人十分敬畏他。当地的有钱小老板害怕跟他交朋友,除了必要的打交道,平时更愿意敬而远之。
在这种与富庶不沾边的小地方,与其称他为黑手党教父,不如说他是独据一方的地头蛇。但正因为有他坐阵,当地的治安竟然比过去要好很多。
地头蛇有个爱好,就是巡视他的领地。他走进农贸市场的时候,收获了成堆的脱帽礼和问好声。他本来只是路过,兴致大发想看一看农贸市场运转得如何。
“那些是什么?”彼安柯的下巴朝货架里处理完的鱼剩料扬了扬,边说边转着小拇指的戒指。
摊主是个年轻小伙,他也认出了堂·彼安柯,还以为自己惹上大麻烦,听完松了口气,解释道:“这些都是客人不要了才剩下的,我留下来给需要的人。”
“我知道是剩下的东西,”彼安柯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些极窘迫的穷人才需要,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家也不会吃鱼尾巴,“但我竟想不到他们该怎么处理这些鱼尾巴。”
“处理?”摊主愣了愣,随后笑了,“不不,彼安柯先生,没人会吃鱼尾巴,这些是喂猫的。”
彼安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喂猫。”
摊主羞涩地笑了笑:“其实是我一厢情愿留给她的,她也不是每天都来,这些不一定每天都会用到。”
又牵扯到另一个人,还是一个女性。然而彼安柯已经失去了好奇心,没有继续停留的欲望,他随意拍了拍摊主的肩,亲切地说:“祝你成功,小伙子。”
说完彼安柯环顾四周,他觉得一切如常,有条不紊。他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离开,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注意到她的原因,起始于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驱散了逐渐习惯的海鱼腥气。她目不斜视地朝着摊主方向走去,完全没注意到身旁还有他这么个大活人。接着引起他兴趣的是她淡然的表情和自如的举止,彼安柯挑起眉,他竟然被无视了。
“嘉妮,你来的真巧,”摊主看到她来,殷勤地向她搭话,手脚麻利地给装鱼的袋子又套了一层袋子,“我这里刚好剩下这些。”
“谢谢您……我来照常买点鳕鱼。”嘉妮礼貌地回答。
小贩为她忙前忙后,她付了钱等着,然后注意到有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直愣愣地站在她的身旁,默不作声。
在这种地方穿着一身西装显然是很奇怪的,但她的生命中并不缺少奇怪的家伙,嘉妮并没有很在意,照常接过摊主递给她的东西。
“等一下。”身边那个男人拦住她伸过去的手。
嘉妮看向那个男人。
虽然他穿着西装,但并未做到一丝不苟,没有打领带,衬衫下摆抽出一点搭在皮带上面。他挑着眉毛,一脸从容看好戏的表情瞧着她,似乎在等她先开口说话,嘉妮无法从中解读出他的行为是否出自恶意。
“这份是你的吗?”嘉妮收回手,向他道歉,“抱歉,请拿去吧。”
摊主的手停在半空,他知道彼安柯没有买东西,所以更不清楚这位地头蛇是想干什么,他紧张的视线在嘉妮和彼安柯之间徘徊,说话时有些哆嗦:“堂彼安柯……嘉妮是新来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向嘉妮介绍道:“嘉妮,这位……彼安柯先生,是……保护我们这一片区域的男人,我们有时也称这位先生为……堂彼安柯。”
“堂彼安柯。”嘉妮重复了一下,她没从索菲那里听说过这个人物,但能从称呼里听出他是一个大人物。
“是我。”彼安柯当作她在打招呼,呲着牙朝她笑,说不上是常用的威胁或恐吓那一套,但有那么点得意的意思在。
“您请。”
“什么?”
“请您先拿走鱼肉,不然还有什么吗?”嘉妮有些疑惑了。
“那是属于你的,”彼安柯向摊主做了个手势,摊主赶紧递给嘉妮,“你是新搬来的,从哪里来的?”
“先生,我暂时没有心思和您详谈这件事,”嘉妮回答不上来,主动避开话题说,“我家里人还在等着吃中饭。”
“你结婚了?可是你的戒指呢?”彼安柯端详着嘉妮年轻的脸庞,又看了眼她没有任何装饰的手。
“嗯。”嘉妮短促地应了一下,她没有注意过这个细节。男版索菲,她擅自下了定义,她不擅长应对的那种人。
好特别的女人,不但不怕他,竟然对他完全不感兴趣。彼安柯转了转尾戒,兴致愈浓。
“你丈夫竟然让你一个人照顾孩子?他不算是个好父亲。”
“威尼卡不是我跟丈夫的孩子,他是我的……小侄子,”嘉妮纠正道,她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我的丈夫在美国做了很多年生意,我不可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怀孕生孩子。”
“他不在?真不错。”彼安柯朝她眨眨眼。
嘉妮未能收到来自他的暗示,她老实说:“还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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