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葬队
“伤口怎么样了?”
他回过神来,视线终于舍得从手上离开。嘉妮每天都会为他的伤口换药包扎,让他暗自欣赏了很久,她的温柔让他不禁浮想联翩。
他摇了摇头,表示还好。
就在刚刚,他们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目睹葬礼的队伍经过。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也没有去问,毕竟没有理由去冒犯逝者的家属。不过,他猜想,那个多舌的邻居会跟嘉妮说清楚的。
嘉妮沉默地看着队伍彻底远去,他则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半晌,她才开口:“春天是死亡的季节,脆弱的生物一不小心就会死。”
他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脆弱的生物……是指人?
“还有那只怀了孕的猫,”她看起来思绪又放空起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中有些阴暗的雀跃。也许以前的她会出于怜悯收留那只热衷于夺宠的家伙,但是很不凑巧,家里已经有一个他了,所以……
嘉妮接着说:“如果它们侥幸活下来……”
该不会是要收养它们?可是流浪猫一点都不好,它们身上很脏!而且野性十足,会伤害到主人的……说完,他看到嘉妮有些惊讶的眼神。
……嘉妮要这么做吗?他不安地缩起肩膀。
“怎么会,”嘉妮摸了摸他的头,“我已经有一个乖孩子了。”
随后又牵住他的手,她说:“如果它们活下来,就能继续解决那些鱼尾巴了。”
原来是这样。
他脸红了,他希望脑内的声音不要再这么不考虑后果的激动,害得他错怪了嘉妮。
不过,他过去同样是流浪来的,也不能奢求太多是不是?
我想,能被您收留就已经足够了——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真希望嘉妮能够立刻反驳。
然而有别的东西在此刻介入,嘉妮站了起来。然后,她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眼睛看向的也不是他。
本开始偷偷加速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冷意,他的手捂住了胸口,愣愣地抬头看向嘉妮。
她似乎毫不在意,将他一人丢在长椅上,留给他离开的背影。
……
残夏:冰封的波河
“停得太久了……”
此地夏秋分季不太明显,快到了入秋的日子,气温却异常回暖。停电三个小时实在让人难耐,嘉妮热得睡不着,呢喃般地顺着灼热的呼吸吐出这一句话。
迷迷糊糊地睁开翠绿的眸子,他也没能睡着,但一直在忍耐。
嘉妮的手蹭过他的脖子,细软的发丝黏在后颈,摸到一手的湿汗。
“看来你也热得不行……”嘉妮的声音变得放松而慵懒,“想去外面乘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不想跟聒噪的邻居凑到一起去。
“我也不想……”嘉妮收回手,喃喃道,语气非常虚弱。
她疲惫地将手臂搭在额头,企图给自己降温,热得又困又睡不着。
“不过,我们可以去海边……一起散散步,吹着海风消暑。”
可是这里离海太远了,即使是最近的海岸线,也要好几公里。
“那就一起去波河的最上游吧,那里都是雪山。”
意大利最著名的两条河,一条是流经首都罗马的台伯河;另一条就是最大的波河,正是它发达的下游水系造就了富饶的北意。
它们都在离对这里来说很北很北的地方,显然,嘉妮已经热得神志不清了,开始迷糊地说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在最上游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寂静而又生动的山谷。
每年春末夏初,阿尔卑斯的积雪便开始消融,顺流而下的冻雪漂浮在河面,在树荫下一点点消逝,最凉快的碎冰注入深蓝色的河。
鸟兽群集,享用着清澈的活水。当树枝倾斜于水面之上,绿叶在清凉的水中荡开浅浅的波纹,鱼儿吞下掉落的果实,转身拍打着尾巴。
波河水缓缓流淌,养育着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人们。
“感觉舒服些了吗?”嘉妮叙述完后有了明显的睡意,起码她快要说服自己了,“不过,那不是最冷的时候。”
最奇妙的一段支流,每年冬天都会结出厚厚的一层冰,然而灰白的冰面,却呈现出斑驳的砖红色。
传说,一对私定终身的情人分别住在河流对岸的两个家庭,他们相约在波河结冰的这一天向父母坦白,意料之中,他们被家族视为耻辱、剥下御寒的衣物和鞋子,驱逐到河边。
这对分开的情人看到河对岸的对方,深知自己的爱人不可能在寒风中完整地回到自己的身边。
于是,两人都向冰河之上走去,每走一步,粗糙的冰面死死咬住他们脚底的皮,撕扯下一层模糊的血肉。
不断撕裂的血口被黏在冰面、很快又因严寒冻住,他们就此趁机迈出下一步,最终,两人在河流的中央相拥倒下。
倒在冰封的河面,人死前能听到奇妙的响声。
咔啦、咔啦——
分不清那是来自冻层之下冰河破裂的遥远回响,还是情人身体打颤、牙齿碰撞在耳边的声音。
从此以后,常有人抱着相似的目的前往这条冰封的河,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最后的表情安稳得像睡着了一样……
那他们岂不是在无知无觉之中死去?
可以这么说,如同两人间秘密的私语,嘉妮近乎呢喃地说,即使快冷到休克,身体也会感觉异常的热,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但那是被冻伤的错觉……
也是冰河最后的温柔与怜悯。不过现在,在那生活的人们都很善良而热情,不会放任你毫无准备地前往冰河,所以,放轻松。
他感觉到背上抚摸的动作逐渐变慢,但他还想跟她说些话,不希望她这么快睡着,连接上故事中死去的人。
他问,如果不选冬天,如果现在就去呢,只有我们两人?
那就……跟之前说的景色差不多,走出木头搭的小房,放眼望去还有一年四季都有的残雪。
走进山谷,闭上眼睛,将头发梳起吧,然后从岸边跳进河中。破开河面被晒得温暖的一层,一瞬间,从头到尾都被水下的凉意包裹住,人会舒服得打哆嗦的……
多好……
嘉妮手下的动作变轻了,拇指摩挲起他被汗濡湿的发尾。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平稳,他凑进她的怀里。
想象自己与嘉妮远离人群,他对那里产生了莫名的向往。
波河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博大温柔。就像与嘉妮之间被人插足时他内心的抉择不定,想以残虐的手法将背叛者处决,又因嘉妮本身感到内心柔软的脆弱。
“我们离开吧,去波河的最上游”,他时不时把这句话从心底拿出来,放在舌尖打磨。
后来他了解到,源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波河根本没有封冻期。
波河不会结冰。
那个柔软的夏夜,她向他描述出一场寒凉的幻梦境。然而既然从一开头就是虚假的,此后所有期待都是无稽之谈。
……
深秋:空心树种
“那颗树……”
从小憩中清醒,他看到嘉妮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她说完这一句,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望着他。
“我想去看一眼。”嘉妮说。
他起身一起看向外面,三五个人围着一颗高大的松树,最高壮的男人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掂量着手里的斧子。前不久……天还热着的时候,他记得它还能提供些庇荫,等到天气转凉的现在,几乎已经不起作用了。
虽然如此,它也说不上非常粗壮,孤零零地长在道旁,也不知道为何旁边都是些别的树种。他花了一秒猜测,也许是正是因此才要砍掉它。
嘉妮听完他的话抿了抿唇,他知道,那是她在无声地表示不赞同。
既然如此,那就看看是出于何种原因吧。于是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前提是不能走得太远,他会看着她的。
他抱着胳膊,在阴暗的屋内瞧着。嘉妮出了门后远远地站到一旁,没有与其他人接触的意思。
他急不可耐地动用「绯红之王」的预言观测对方,注意力却率先被即将倾倒的大树所吸引。伴随着一声巨响,从截断的部分发出崩裂的声音,鳞次栉比的松树皮崩开迷眼的木屑,簌簌的枝叶摇动着。
它如大厦一般坍塌,卷起衰老的黄绿色松针和积累在枝头的灰尘,在人们头顶和脚下掀起阵阵波浪,赖以生存的甲虫和松鼠们瞬间四散而逃,引得众人的一阵惊呼。
接着他看到,嘉妮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更远的草地之上。迪亚波罗松开手臂,双手撑在窗台,紧盯着嘉妮的身影。
好在,她只是蹲下身观察了什么东西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
在她回望过来之前,他率先将身体挪开窗户,避开了她的视线。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么做堪称愚蠢,又匆忙看向外面,嘉妮向屋内的他打了个招呼。
他将门打开,无声地催促她赶紧回来。
一踏进屋内,嘉妮靠着门便说:“他们说那棵松树老到空心了,大风天会砸到人,所以要提前把它砍断。”
显然,先前他的猜测有误。
“但是……”嘉妮话锋一转,要求道,“把手伸出来。”
他看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瞥向她背在身后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伸手。”她重复道。
恰好处于百无聊赖之中,陪她演演过家家的把戏也未尝不可——他记不清多少次这么说服自己而迁就对方了。
于是,嘉妮捧着一颗松塔,放在他干燥的手心。
应该说,是一颗已经炸开的干枯松果,内部的种子也许早已经被散播出去了……
它还活着。他突然意识到。
但人们敲了敲树干,说它是空心的,所以认定它必然是颗死树。
“只拿了这么一颗,”嘉妮看向他的脸,“可以留作纪念。”
他当即便嗤笑嘉妮的无聊和幼稚,只是平平无奇的干枯树种而已,没什么好纪念的。
虽说如此,他还是将那枚松果挂在了门口。
有风的时候,干燥结实的表壳会跟着晃荡起来,轻轻敲击在镶嵌了玻璃窗的门上,发出笃笃的厚实声响,仿佛空心树的古老灵魂还保留在里面。
……
晚冬:平庸的金属
“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嘉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睡梦中惊醒的他反射性地将手中的金属物件攥紧。
背上被人披上了毯子,他没觉得有多冷,不过看样子,似乎是嘉妮为他披上的。他趴在桌子上睡了太久,引来了她的担心。
他缓缓直起腰,捂住写满疲倦的脸。有点累,但只有一点而已,更疲惫或狼狈的时候,他也从未在嘉妮的面前表现出来。
他冷静地让嘉妮先离开,她依旧年轻的背影远去后,他沉默地看着,接着将抽屉拉开,然后将手中的东西和图纸放了进去。
多年前在埃及,与「箭」一同偷藏起来的,还有跟着敲落下来的灰白色矿石。随后「箭」卖与了其他人,他获得了足够多的资本。
而矿石,尚且无人知道它的价值,反而被保留下来了。
它很快被提炼成了坚硬的一整块,灯光下,他用袖子将提灯的玻璃灯罩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做就能认清这块陌生的金属。
回到意大利后,他将它送往工匠手中,命其把金属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个人做不到,就加上更多的筹码再找一个。
对着一小块不知名、色泽平庸的金属,提炼、打磨、精雕细刻,费劲心思让它脱胎于原来的样子,花上的精力和金钱恐怕要比它本身的价值还要高上不少。
总归是不值的。
他走进房间,嘉妮刚刚将床头的抽屉合上。
直到他上了床,她才好好地正眼看他,眼神流连在他的脸上,然后突然笑出了声。
尚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抚摸上他的脸,触碰着上面凌乱的红痕。原来是长时间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的一半脸颊几乎印满了袖子的褶皱。
看起来肯定非常滑稽吧,最后一项试炼在即,他很久没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了。
“亲爱的……”
嘉妮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低下来的嗓音比缓缓淌过的水流还要柔和。
“你这幅模样,怎么能叫做「迪亚波罗」。”
他当然知道嘉妮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他几乎分不清,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还是在称呼一个「恶魔」。
他看着嘉妮,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无名指,在心中与他尾指的尺寸相比量。
如他所想,恰好一致。
但应该有所不同,比如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理应有钻石镶嵌,还有那宽大的、内侧铭刻着箴言的指环,并不适合一位女性。
于是,那枚古朴的铂金制品,自他的尾指褪下,由最优秀的工匠雕琢,令他再自傲也不为过的荣耀,「热情」权力,代表接近半生成果的教父尾戒——如今,只是一枚再朴素不过的结婚戒指。
这一小粒金属环回归了原石般的平庸,无声地泄漏着某个秘密。
但,谁说这不值得呢。
……
暮春:愿望,还有新生
“看,威尼卡……”
嘉妮松开他的手,蹲下身抚摸起那个迎向她的生物——那只母猫恰时来到她的身边,亲昵地靠近,将尖尾巴的幼崽叼到了嘉妮的面前。
挠了挠母猫的下巴,嘉妮的脸上露出放松的神色,她抬起头对他说:“她和她的孩子活下来了。”
他还在愣神,嘉妮伸出手,邀请原地的他一起:“来吧。”
他磨磨蹭蹭地凑过去,学着她,犹豫地将手伸得近些。
接着他低呼一声,也许是因为气味熟悉,母猫很给面子,也凑上来蹭了蹭他的手心。
“嘉妮。”
手下滑过油光水亮的皮毛,他犹豫着开口。
“刚才,我许了一个愿。”
“什么愿?”她问。
他看向嘉妮,尝试重新紧牵住她的手。柔软的指节相交缠,嘉妮轻轻地回握住了他。
于是他咬了咬下唇,大胆地将心意坦然托出。
“我想……永远跟嘉妮在一起。”
“永远吗……”
他意识到这想法太不切实际,却在恍惚间看到嘉妮微笑起来,于是他又重重地点了下头,露出大大的笑容。
“嗯!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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