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小心”

    金庆似乎不蠢,突厥语令一下,数万精锐骑兵一齐往崔漾身前涌来,绊马绳绷紧扳倒数百骑兵,后面的突厥骑兵丝毫不停歇,马匹落蹄之处,无不是血肉模糊惨叫声震。

    “兄弟们蒙上爱马的眼睛,捉拿大成女帝”

    突厥人缺吃少粮便南下劫掠,边关侵扰多时每月数起,梁焕深知突厥士兵战力,已多备手,但突厥人战力体力都十分强悍,麒麟军,萧家军合全军四十万兵马之力,围剿突厥骑兵二十万,非但难负,放眼看去,竟是麒麟军萧家军伤亡更惨重一些。

    崔漾手中长刀八尺,砍下两名突厥骑兵的人头,挑开马匹眼上蒙着的兽皮,内劲拍在马背上,两匹失了控制的突厥马冲向突厥军队里,横冲直撞,崔漾掌中灌满内劲,顷刻击杀数十人。

    “放箭放箭”

    金庆远远见一金甲白袍的身影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再见右侧萧国国主萧寒一戟在手,千人难敌,杀出一条血路,二人劲力之强悍,所过之处,突厥士兵碰到便死,都往可汗车驾的方向杀来,似乎都想取他项上人头。

    金庆大喊道,“放箭放箭”

    士兵张弓拉箭,箭雨往那金甲白袍的身影射去,金庆心中畅快,“红狼部落,再上所有的弓箭手一起上”

    前方箭矢扑面而来,密麻如蝗虫,崔漾暴喝了一声蹲下,掌中灌满内劲,收拢箭矢,万箭齐发射向突厥军中,数千突厥弓箭手顷刻倒下,突厥士兵无不骇然,连连后退。

    关内将士们心折,低迷的士气瞬间大振,崔漾翻身上马,缰绳缠在腕间,长刀过处,鲜血喷溅。

    金庆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隔着千军,数十丈之远,亦有寒意传来,金庆勒紧缰绳回转,“撤退撤退全军往东撤退”

    往东百里便是羌胡的地界,需得在白里内截杀突厥兵,至少要消灭突厥士兵大部分主力军,如此边关百姓来年才有喘息的时机。

    崔漾勒马,声音平稳,却因灌注内劲,声震原野,“全军追击突厥士兵,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按杀突厥人数分河内、魏、兖、徐、宿五郡土地,重重有赏。”

    那身影白袍金甲,横刀坐于战马上,万人簇拥,逆着天光,仿佛神明攒簇,蔡赣压着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深吸一口气,闻名不如亲见,未曾见过时,任凭他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一名女子是如何叫人信服钦敬的。

    蔡赣扬臂道,“冲杀光突厥兵,封侯拜相,为我幽代两地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杀”

    许半山、田迁等人是文士谋臣,坐于丈高的战车内,掌控全局,见两军冲阵,除陛下外,北侧一翼前军一人,掌中长戟挑翻突厥士兵,横扫千军,跨马横戟,大开大合,狂天荒野,气贯长虹,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端的一员猛将。

    其后蔡赣、严元德、吴辉、伍嘉等战将,亦不可小觑。

    田迁拔下战车上的箭矢扔了,哈了口气道,“萧寒杖责荜庆,为取信金庆是真,只怕留荜庆驻守晋阳城外寻机攻城也是真,半山你且看萧家军这军阵,突击突厥军队右翼,杀敌勇猛,但萧家军始终在一处,汇集成一个整体意动的方阵,进可攻,退可守,是防着战后两军清算了。”

    许半山抚须,未有应答,战车随大军一路东进,至祈水,两军杀敌十万余,虽是将突厥士兵驱逐出境,但赢得也十分艰难,两军折损数万众,几乎一命换一命,鲜血染红雪地,两军停在浊河西段,各自安营,收拾战场,收治伤兵。

    河岸对面数十丈开外,时不时有突厥探哨,金庆显然是笃定了关内军不会过河踏入羌胡的地界,等着反扑的时机。

    浊河水横跨东西,到汾水、洛水交接的前段,已比入海东段的河道清澈不少,地势平缓的地方,河面已被冰雪封住。

    对岸界山不过数丈高,山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荒野,荒野的尽头是雪山。

    崔漾自伤兵营出来,停驻河岸边,西北面雪山巍峨,日光微凉,将山顶照耀出一层淡金色,是有别于中原腹地的另一种风景。

    自陛下在平阳、西河布局起,梁焕、陈方等人的心脏一直都提着,到此时,还心有余悸,禀报完军务,陈方便拱手问道,“陛下恕罪,臣有一问,陛下怎知萧寒此人可信,此计着实犯险。”

    崔漾将手里的文简递到洛拾遗手中,“不是信萧寒,只是萧寒知道,凭他一己之力,赶不走突厥人,再加上二十万麒麟军,合军四十万众,拼死杀敌,亦灭不尽突厥二十万铁骑。”

    关内将士与突厥兵的差别在于骑兵的数量,游牧人养牛养马,人人长在马背上,弓马骑射不在话下。

    关内的士兵则不同,二十万麒麟军中,十万骑兵里三万精骑已不易,与关外彪勇的游牧人拼杀,伤亡是不计其数的。

    今岁将突厥人引入平阳伏击,灭敌十万余,已是大成开朝以来与突厥人最大的一场胜利,盛英叹道,“就是突厥老贼不肯撤出羌胡,不然突厥老贼一走,趁萧家军力弱,我们再与晋阳大军前后夹击,可一举击杀萧家军,拿下萧寒。”

    许半山抚须摇头,“若当真如此,萧寒只怕不会联军,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颇深,他镇守幽、代、雁门等地十数年,与突厥人交兵不下百余次,对突厥士兵的战力了如指掌,否则他怎么敢孤军深入,现在金庆逃进羌胡的地界,晋阳城中秦将军一旦挥师南下,守在外围的荜庆应声而动,胜败难说。”

    崔漾吩咐梁焕,“趁屯兵期间,你带人去寻访,看并州这一代可有好的马种,马场,育马人。”

    梁焕几人皆是武将,一点即通,知对战突厥人的关键在骑射,眼下关中军的骑兵数量远远不够,骑射功夫也远远比不上突厥人,听陛下吩咐,立刻便去安排了。

    武将管打仗,君王考量的问题则更多,许半山随在君王身侧,听河对岸传来的齐鲁高歌,提议道,“朝中税改已过六州,陛下兵杀刘、郑,如若江淮之地起势谋反,又有北地萧寒未灭,难免受掣肘,如今突厥人横叉一脚,断了陛下计划,陛下若图谋日月所照之地,虑在江淮江淮世族则以谢家为首。”

    许半山说到此,拜行一礼,方才又道,“依老臣之见,陛下可诏谢家人入宫为后,维稳江淮诸地,一举多得。”

    江左多俊杰,卷土可重来。

    此处虽无诸侯,但一人势起,千万人呼和,是不小的隐患。

    若江淮谢家入宫为后,诸地勋贵不再人人自危,到灭了北地萧寒,再行处置不迟。

    许半山目带期许,拜了又拜。

    崔漾自袖中取了一卷绢帛,递给了老先生,“朕出征时,曾派人下江淮,与信一封,被回绝了。”

    信上言愿与谢家家主谢蕴结婚亲之好,问询其愿,前日送来了回信,崔漾倒没什么意外的,若换做她处于谢蕴的位置,亦绝不愿入宫为后的。

    许半山吃惊,展信一看,回信里短短几字,话语谦和有度,言其才疏学浅,无法胜任皇后一职,谢绝了。

    许半山一时瞠目,“陛下既有此意,何须问询,直接下诏令其入宫便可,如此一问,岂非”

    崔漾失笑,摆手压下老先生长吁短叹,“成便成,不成也罢,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徐徐图之罢。”

    许半山吃惊过后是愤懑,甩袖道,“江都士族又如何,陛下看得上眼,那是他的荣幸,这般不识好歹”

    老先生气得一张白面涨红,愤愤不平,崔漾难得见老神在在的谋臣气成这样,摆摆手笑道,“眼下要紧的是医治伤兵,抚恤也要尽快安排好,去办罢。”

    那谢家谢蕴虽说素有名声,治域有方,但入宫为后是为天大的荣幸,且陛下才貌风姿,天下何人能及,许半山对谢蕴抗旨拒婚一事,属实无法接受,行了礼匆匆告退,去寻臣僚商议对策了。

    要么解决江淮,要么尽快消灭萧寒。

    崔漾负在身后的指尖把玩折扇,漫不经心地看着冰面下涌动的暗流,让谒者传谋士田迁,到田迁急匆匆告退,这才看向河对岸。

    男子宽肩阔背,一身武士服上暗金色系扣,战甲如龙鳞,目若深潭,唇薄如刀,鼻梁高挺,立于枯草雪地间,身形英伟,有如狂天荒野的刚毅悍野。

    身后跟着两名黑衣人。

    崔漾负在背后的折扇在指尖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问道,“有事”

    萧寒浓眉如断剑,“给萧家军发伤药,甚至派医师渡河前来治伤,发粮,发冬衣,论收买人心,我萧寒不如你。”

    浊河靠平阳的方向半条支流由西往东,崔、萧两军隔河屯营,说是河,其实只算溪,三丈宽的河面附着一层薄冰,一踏便碎,崔漾看了眼萧寒背后的两名黑衣人,不置可否,打散萧家军军心,萧寒一死,这一股强敌便也散成沙了。

    那张倾世华颜遮掩在面具之后,这几日军中将士提起大成女帝,皆是敬服,加之对方先前退军百里,让道萧家军,令其归乡御外敌,军士、百姓对其钦敬之心已溢于言表,尚未归降不过是惧怕女帝杀降,如今她身先士卒,上阵杀敌,抵御外族时并无保留,全力御敌,战后赠药赠粮,足见胸襟气魄,如何不叫人心绮神摇。

    女帝一通怀柔手腕,兵不血刃,叫军士们起了江山一统的渴望,时间越久,雪下得越厚,这股归入大成的愿景只会越强烈,要拿下萧家军,如今只剩了最后一步。

    萧寒眸光落在那张面具上,声音浑厚,“在想如何杀了本王么”

    崔漾笑了笑,“萧寒,天子一言,千斤九鼎,朕先前之言依旧有效,你若投降,朕封你为安国侯,前事既往不咎。”

    萧寒朗笑出声,笑声浑厚,似大漠黄风,江水洪流,刚勇无寿,“陛下是看中萧某抵御外族的能力罢。”

    崔漾未言语,突厥人骁勇,常百人众便入关劫掠,原来的突厥可汗在世时,亦多次想拉拢萧寒,皆被萧寒拒绝了,他与突厥、羌族、旧燕外卫氏三韩经百战,御敌经验丰富,亦十分了解外族的情况,萧寒若肯诚心归降,她便肯摒弃前嫌真心待他。

    但关键便在诚心二字,想叫萧寒诚心归降,是绝无可能的。

    大势已去,白雪皑皑,寒风吹动对面那人明黄绣金龙的衣袍,是素色天地间唯一的颜色,萧寒知她此一问,亦不过是一问,萧寒不甚在意地抛着手中的兵符玉印,“萧某赶赴万里入京,本欲参与选后宴,陛下可曾想过让萧某入宫为后。”

    崔漾微微蹙眉,谢蕴至今未娶,膝下无子,崔漾原以为对方是不在意子嗣,亦不在意婚配的,请其入宫为后,对江淮、朝廷皆是互利之举,且承诺数年后放其自由,但谢蕴拒绝了。

    萧寒情况与谢蕴一致,让其入宫为后,固然可以安抚萧家军,但文臣与武将不同,萧寒若入宫为后,便要折戟沙场,只在宫中做培育将才的谋臣僚佐,如此便失去了招安的意义,徒留后患。

    崔漾直言问,“入宫后不可干政,只能做培养将才的文臣僚佐,如此你还愿意么。”

    譬如谢蕴,或许从来也不对皇后之位有什么兴趣,便是有兴趣,因着不得干政这一条,也不可能应允,萧寒亦如是。

    果见萧寒冷然一笑,收了兵符起身,带着手下亲卫回营,再未有一句多言。

    折回来的许半山立在远处听了半响,是压着大国臣佐的风范,才没有跳出来大骂萧寒,自古以来后宫皆不可干政,让其做培养将才的文臣僚佐已是宽宥,竟是扬长而去,不置一言。

    崔漾立于江边,压了压眉心,折身踱步回营,快到御帐时,见沈平立在帐外,也不问他怎么过来了,掀帘进去,“大猫呢,还好么”

    沈平眸光落在她面容上,片刻后抬手取了那鬼面獠牙的面具,“刚才见你在江边,没叫它过去打扰,现在在外面旷地里和士兵一起玩雪。”

    崔漾坐下来,执他手与他把脉,沈平内力深厚,伤势恢复得很快,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崔漾问道,“今夜可方便,朕安排刘武带兵潜过浊河,火烧金庆粮草,你与洛拾遗几人一道去做帮手,你若愿意,事成之后,可算军功一件。”

    沈平应了一声,安静地等她把完脉,方才道,“皇后之位,该是选与你两情相悦之人相伴一生,你怎能用来交换利益,你烧了粮草,赶走羌族境内的突厥残兵,是在为对付萧寒做准备罢。”

    崔漾看了他一眼,将一卷信帛递给他,继续翻看军报,“萧寒乃劲敌,野心勃勃,不能用,则杀之,只怕他亦是一般想法,你若想从中作梗,想想你远在上京城的兄长。”

    沈平气结,“我听那花白胡子的老者咒骂谢蕴,又咒骂萧寒,想来现在是有两人拒绝你的求娶了,哈。”

    崔漾搁下手里的文书,一时静默,倒后悔当初为何不直接下诏令谢蕴入宫为后了,如此可省许多麻烦事。

    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崔漾听外头大猫玩得开心,便也不急着叫它进来,兀自翻看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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