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野离开不久,东屋又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苏亦梨又生下一个儿子——一对双生儿女——别说刀四嫂,便是整个刀家村的人,都是第一次见。
正当帮忙接生的妇人想将这“儿女双全”的好消息告知赫野时,才发现赫野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
包括接生的刀四嫂在内的三个妇人完全不能理解赫野的所作所为,几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得知刚出生的女儿被赫野抱走,苏亦梨焦急地挣扎起身,却被刀四嫂按住。血刚止住,淋漓的大汗已然湿透衣衫和被褥,苏亦梨此时哪里禁得住吹风和赶路。
咬着嘴唇无声哭泣一阵,惹得刀四嫂怜惜地也陪她落了泪。
但情绪发泄过后,苏亦梨便慢慢镇定下来,仿佛离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
疼痛已经退去,浑身汗湿的苏亦梨安静地躺着,身体仿佛一个空空的大洞,忽然没了任何情绪,出奇的平静。
她和赫野,终于桥归桥、路归路。
其实,赫野的离开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也曾想过他会在自己生产后带着孩子离去。只是想象和切身体会着实不能相提并论。那种失去女儿的撕心裂肺之痛,没有生产前的苏亦梨无法感受。
而且,苏亦梨脑中还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赫野给自己的是一副假地图,所以,他抱走了孩子,不让他的任何弱点落在自己手里。
是自己妇人之仁,既知他是蛮人,便知道蛮人各个狼子野心,何必在意什么恩情,是他欺凌自己在前,本该有机会便杀了他!
空虚的身体忽然涌来一阵心疼。
疼的是她曾有过一丝丝侥幸的幻想,幻想赫野当真会如他所说一般,留下来与她一同过安静的生活。
疼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女儿的模样,便被赫野抱走,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赫野凭什么抱走。
赫野,来日方长,咱们的仇,慢慢报!
“四嫂,给我一身干净的衣服吧。”平平淡淡的,苏亦梨说道,眼角最后一滴泪划进发鬓之中。
“你……没事吧?”刀四嫂只觉苏亦梨的表现太过异常,不免更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虚弱的苏亦梨。
“没事,就是身上湿哒哒的,不舒服。”苏亦梨竟然展颜微微一笑。
只是那笑容,不是来自心底。眼角边的泪,滚落进鬓角。
担心刺激到苏亦梨,刀四嫂不敢多问,只讷讷地应着“好,我给你找”,然后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为苏亦梨换上。
刚换好衣服,村里的老猎户刀伯急匆匆地赶来,在院子里提声问道:“四嫂,可见过我家三丫头,这孩子上山一日,至今没有回家。”
刀四嫂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推门出来,见刀伯此来并非一人,身后还有几个少年,诧异道:“没看到,可四处找过了?”
“村里找过了,没有——赫野可在?”刀伯答完,突然问了一句。
直呼其名,显得很不客气,刀四嫂心里“咯噔”一下,只觉不妙,却顾左右而言他:“小蓠刚生产,我们先招呼大家一起上山去找找。”
“赫野是不是不在?”刀伯的语气尖锐起来。
“赫野说今天一天在山中砍柴,傍晚才被我们找到,搀扶他时,他身上有血腥味。”一个少年忽然开口道。
本想为赫野的失踪遮掩一下的刀四嫂愕然怔住!
“他不在,是吧。”刀伯面罩寒霜,缓缓说道。
这不是问题,只是一句陈述。
他之所以来刀四嫂处,表面是找刀四嫂帮忙,实则是要与赫野对峙。
偏偏,赫野不知所踪!
“畏罪潜逃!去追!”一个少年喊着。
“别慌。他婆娘和孩子都在,先抓起来!若是三丫头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他婆娘、孩子抵命!”村中与刀伯关系亲密的人立即吵嚷着,要冲进苏亦梨所在的东屋。
“等等!”刀四嫂忽地断喝一声,喝止了正要动手的人们,质问道:“咱们村子什么时候以欺负孤儿寡母为荣了?”
“如果不是她早产,赫野早带着她们离开了吧?”有人反问。
“三丫头没找到,现在就断定和赫野有关,为时尚早。更何况,小蓠与此事毫无关系。”刀四嫂秉公论断。
“若与赫野无关,他身上的血腥味从哪里来,现在又去了哪里?”刀伯浑身紧绷,咬牙沉声问道。
“大雪已停,山里温度更低,与其在此争论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组织人手上山去寻三丫头。找到她,再问清楚。”刀四嫂毫不退缩,说道。
站在刀伯身边的人还要发问,东屋里传来苏亦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赫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此时不方便下地帮忙,着实抱歉,等大家找到三丫头,再来论断。事情没有结果前,我不会离开。”
“怎么相信你?”有人忿忿地不依不饶。
“我担保。”刀四嫂高亮的嗓门一开,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好!赫家媳妇,我老头子信得过四嫂,也暂且相信你。”刀伯并非胡搅蛮缠之人,也知道时间宝贵,说道,“请大家帮忙,与我上山寻找三丫头。”
事主已然如此决定,众人自不再纠缠,挨家挨户叫上村民,上山寻人。
得知消息的不少少年少女都接受过苏亦梨的教学,倒也分得清是非,立即穿衣出来,取了火把,组队去寻找三丫头。
至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能对峙。
此事惊动了在山中炼铁的刀家村的爷们们,也纷纷在山中各处寻找,直到初五那日中午,还是猎户出身的刀伯凭借经验,循着倒伏的荒草和折断的树枝,找到了三丫头的尸体——她的手指,手臂皆有骨折,死因是被扼断脖颈。
虽然没有找到赫野杀人的证据,但刀家村最近没有外人出入,怀疑最终还是落到了赫野身上。
生产时丈夫不在身边,刚生下的女儿便被丈夫莫名抱走,甚至丈夫牵扯了一桩人命,这三天被关在东屋,一步未曾出去的苏亦梨在看到三丫头的尸身时,竟波澜不惊,只是忍着头疼,淡淡地说道:“人不是赫野杀的。”
“那是谁?”刀伯三日两夜未眠,人更见衰老,赤红着眼睛,以猎叉支地,厉声追问。
“初三那天,还有两人路过村子外的河岸,应该是那两人。”
苏亦梨这三天并不是全然不知窗外事,借着刀名谦为他送饭的机会,她打听了村中发生的一切事,然后暗自分析因果。
按她的判断,赫野倒不是存心给她画一幅假地图稳住她,再趁她生产时抱走女儿,而是事出有因。只是这原因,她一时还不能说给众人听。
“你见过他们?”刀勤沉着脸,皱眉问道。
“是。”苏亦梨回答。
“路过河滩而已,又没有上山,你想栽赃其他人,给赫野洗脱罪名?”刀伯质问。
“赫野一声不吭,抱走了我的女儿,撇下我和儿子,我巴不得你们抓到赫野,趁机要回我的女儿。但不是他做的事,自然也不该算到他头上。”苏亦梨低头看着儿子,轻叹一声,说道。
“赫野已经跑了,你当然想怎样说怎样说,是笃定自己身为产妇,我们拿你无可奈何么?”刀伯猎叉一抬,重重地重新插在地上,极有威慑力。
苏亦梨虽不害怕刀伯的威吓,却同情刀伯的遭遇,更能理解刀伯此时的愤怒和仇恨。
满屋子的人让苏亦梨觉得有些压抑,头疼得更加厉害。没有马上接话,片刻后,苏亦梨才温声说道:“我如此说,自然有我的道理,刀伯,您能先听我说一说么。”
刀伯按着猎叉柄端的手微微抖着,抿了抿布满灰白胡茬的嘴唇,半晌,硬邦邦地答道:“你说。”
苏亦梨感激地看了一眼刀伯,又抬眼看向屋中其他人,说道:“第一,赫野当日一早出去,只为了多砍一些柴,留待雪天使用。他与三丫头无怨无仇,没有理由杀她。”
刀伯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手上用力捻了捻叉柄,强忍着没有说话。
苏亦梨看到了刀伯的神情,补充道:“我知道诸位怀疑赫野人面兽心,见色起意。说一句冒犯三丫头的话,她的尸身在此,并未受到侵犯,反而更像是受刑逼供。”
众人正是有此怀疑,所以才来兴师问罪,听到苏亦梨的解释,开始窃窃私语。
苏亦梨并不阻止他们议论,继续道:“第二,如果赫野存心杀人,杀人之后便可以离开,无需返回,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早产。”
“第三……”苏亦梨突然犹豫了一下,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我遇到的那两人是军人,很可能是他们抓住了三丫头,逼问铸刀处的所在,所以才被……杀害!”
“你说什么?”
“什么军人?”
屋中不少人同时惊讶地出声询问,一时有些人多口杂。
刀勤大手一伸,制止众人再继续发问,直到屋中安静下来,才沉声道:“怎么回事?”
苏亦梨迎上刀勤犀利、质疑的目光,缓缓答道:“在河边遇到的那两人是军人,我与他们有过一次照面,所以认得。他们开口便询问刀家村的所在,我指了大河西北侧的大山,告诉他们在那里。”
“祁国军人?”刀勤问。
“是。”
“既是祁国军人,你为何撒谎?”
“因为,他们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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