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宴冷冷的眼神看着苏亦梨的头顶,明明厌恶得恨不能抽她百十鞭来解气,却轻轻一叹,温声说道:“苏姑娘的请求是人之常情。”
正当苏亦梨认为事情有转机之时,高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之所以不回屏溪关,而是取道都城,乃是刚接到国君的命令,商议对付骊戎之事。军情紧急,恕我不能满足姑娘的请求。”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苏亦梨心头刚刚升起的侥幸火苗。
不死心地,苏亦梨继续争取道:“能否命船靠一靠岸,我一人回去祭奠,之后再单独返回都城。”
高宴心中更为恼火。
如此想方设法要离开他身边,显然两年前的所谓出门探亲就是逃婚的掩饰。而且,这么想回到刀家村,莫非那里有她的情人——那个叫赫野的蛮人?
她与赫野的关系不清不楚,在面对自己这个未婚夫时便没有一丝羞愧么?
既然她不愿意,他偏偏要尽快完婚,好好管教这个目无夫纲的顽劣女子!
“这里连路都没有,若放苏姑娘一人下船,我高宴成了什么人?”高宴脸色一沉,不满地说道。
紧接着,高宴又补充道:“而且,我已书信通知苏大人,免得他派出的人因接不到你而担心。如果苏姑娘不与我一道回去,只怕苏大人也会责怪于我,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高宴连番拒绝得如此明显,苏亦梨已知自己离开无望,想着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儿子分开四天,心中越发焦急与煎熬。
然而,此时只能按捺住所有情绪,顺从高宴的安排,才好另寻它法离去。
四嫂,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寒!
苏亦梨在心中不停祈祷,神色已不用伪装,便自然流露出哀忧来,倒是正好和“刀家村人放火烧山,与祁军同归于尽”的悲壮相呼应。
明明不喜欢精明的苏亦梨,但看到她露出萎靡悲伤的脆弱神情,高宴仍是心头一荡,生出一丝隐隐的怜惜。
如果刀家村人想要从那唯一的山缝下山,他们便打错了算盘,只有死路一条!
不论那个村子里有什么令苏亦梨放不下的人,很快,他就只能变成一堆焦炭!
苏亦梨的确是要悲伤的。
心念一转,高宴发觉这正是向苏亦梨卖人情的大好机会,温声说道:“我是戍边将军,并不会久居都城,你若想祭奠他们,待我边关无事,倒是可以陪你来此。”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怎能解决她与儿子眼下的分离之事!苏亦梨本就郁闷,闻言更是厌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低着头,哀哀地说道:“多谢将军。”
事实既定,再无转寰,苏亦梨安静下来,每日里仿佛一尊石雕一样呆坐在船头,只用两只眼睛看着河岸两边从荒草山林逐渐变成田地村廓,再到人烟渐盛,渔舟撒网,最后到了停满渔船和货船的埠头,换了船继续行驶。
一个月后,消瘦寡言的苏亦梨再次踏上了她离别两年的都城青石路,回到了大司农府。
苏秉承看着苏亦梨,难得露出一脸的惊喜和关切,却只维持了片刻,便以送苏亦梨回内院休息为由而告终。
对着护送苏亦梨回家的高宴,苏秉承郑重地表达歉意和谢意,更是越看这个未来的女婿越是满意。好在始终碍于大司农的身份,才没有像街巷之中的媒婆一样拉住高宴的手,细数苏亦梨的各种“优点”,生怕他悔婚。
高宴也收敛了平时的跋扈气势,一副恭谨有礼的模样,与苏秉承再一次陈述苏亦梨在屏溪关的机智勇敢,说得好似屏溪关大战没了苏亦梨,便不可能胜利一般。
话里话外,都对苏亦梨钦佩之至,很是喜欢。
碍于身份,且高宴才刚刚回都城,实在不便在大司农府久留,很快,高宴便告辞离去。
苏亦梨并不知道苏秉承与高宴聊了什么,回到偏院,看到离别不过两年,却已双鬓隐现银丝的母亲曲氏,忽地想到自己怀孕生产,养育孩子,一个人面对困境,以及这一个多月对儿子思念的种种,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在曲氏面前,抱着曲氏的细腰,埋头在曲氏怀里无声哭泣。
她哭的不仅是自己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辛酸与不易,还有这一个多月对与儿子分离的思念和隐忍。
想儿子,想得要发疯!
无数次想要趁着船只靠岸补给时逃走,却知道自己贸然逃走,只会令高宴对锯齿山的大火生疑,最终,更会连累刀家村人,也会连累儿子。
她没有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也不能在高宴面前无端哭泣,除了将所有的思念和担忧深埋在心底,咬牙死撑,别无他法。
即便她现在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安全地呆在这个唯一可以稍稍倚靠的怀抱中,她仍然不能将心事吐露。
哭泣,是她仅剩的发泄方法!
曲氏自认为最了解这个性格桀骜偏激的女儿,实则并不知道女儿内心真正的想法,自她离开再无音信,便只能不停幻想她回来。
偶尔风吹开门窗,发出一点点异响,曲氏都以为是女儿偷偷回来,连忙起身找寻,却始终扑空。
此番再见恍如梦境,明明心中惊喜,却也只是轻轻抚着苏亦梨的后脑,默默饮泣,似乎仍不相信这是真实之事,只是在梦里发泄一下长久的思念和孤苦。
她生怕自己激动,从这“美梦”中醒来。
“娘,他有没有难为你?”
“他没认出你来吧?”
母女俩哭了一阵,都努力控制住情绪,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亦梨所说的“他”,是苏秉承,而曲氏口中的“他”,则是高宴。
曲氏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大人知道我不是那种掌事的人,又问不出什么,能将我怎样?”
苏亦梨伸手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痕,不相信她说的话。
苏秉承对待自己尚且使用家法责打,自己离家出走,留下最会煽风点火的赵好儿娘仨,会轻易饶过母亲么?
只怪自己当初太叛逆,离开时完全没有考虑到母亲的感受和处境,现在倒是想得周到,却已晚了。
虽然不后悔当初的抉择,但对于母亲的愧疚仍是令苏亦梨心如刀割,忍不住再次扑进曲氏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闷闷地低声道:“娘,对不起!对不起,娘!是我连累了你。”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曲氏笑嗔道,摸着苏亦梨的头顶,又道:“长高了,我的梨儿是个大姑娘了。就是太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太多的苦。”
嘴上说着,曲氏的手从苏亦梨头顶温柔地滑向肩膀、双臂、后背,轻声地念叨:“他们说,你上了战场,孤身去追杀蛮人,受了伤……坠入河里……”
越说越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和哀伤,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最终颤抖得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来,只是一遍遍抚摸着苏亦梨的身体,心疼到无以复加。
半晌才理顺气息,颤声道:“伤了哪里,给娘看看。”
说着便要去解苏亦梨的腰带。
苏亦梨双手用力搂紧母亲的腰身,阻止她的动作,故作调皮地说道:“一点小伤,早就好了,比挨苏大司农的鞭子轻多了。”
曲氏也明白苏亦梨不想她伤心,抱着女儿越发能感受到她的真实,心底的担忧逐渐褪去,便也住了手,任由女儿抱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到苏亦梨项间,佯笑道:“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在娘身边,我自然是孩子。”苏亦梨撒娇,心底却泛起无限酸楚,我自然不再是孩子,还有了两个孩子!
心中无数苦闷与委屈,却无法直言相告。在母亲面前,苏亦梨多希望自己是两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单纯的苏亦梨。
像个孩子一样,苏亦梨蹭了蹭曲氏的胸怀,咽下了无人可以倾诉的满腹委屈。
曲氏含着泪,温柔地笑着,连抚摸苏亦梨身体的力道也是温柔的,片刻才又悄声问道:“高宴认出你了么?”
“没有。”
“那就好。”曲氏放了心。
“苏亦姜和苏亦邦呢,怎么没见他们?”
“姜姑娘已经出嫁了,嫁给御史中丞商云的公子。安公子自被救出后便一直在别院养伤,大人安排邦公子过去,一来照顾安公子,二来跟安公子学习。”
曲氏温声答道。
她在苏府没有地位,被赵好儿欺负,不允许她称呼家中孩子的小名,所以称呼每个人都要用名字加“姑娘”或“公子”。
苏亦梨为此数落过她许多次,也与赵好儿据理力争过,奈何曲氏不愿看到苏亦梨面红耳赤地与赵好儿争吵,最后再招来苏秉承的家法教训,所以还是按照赵好儿的要求称呼着。
久而久之,苏亦梨也倦了,在这件事上不再争取。
提到苏亦安,苏亦梨只觉得自己耳畔再次温热,似乎还能感受到苏亦安的湿热呼吸,还有他决绝咬向她脖颈的一口!
“大……大哥可说过他是怎么被救的?”分心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
“我在这偏院,知之甚少,只听说是囚禁他们的山谷着了火,被囚禁的祁国人便都逃了出来。”曲氏有些为难地回答。
曲氏性子淡然,确实不会主动打听或有意留心什么外间的事情,每日里只在这偏院里安静地生活,似乎便是她一生所求。
苏亦梨眼帘垂了垂。
如果母亲听来的经过属实,那么龙溪谷的那把火,与她也有极大的关系。
不容她细想,曲氏却又略显哀伤地说道:“安公子是在屏溪关大捷两个月后跟秦其叔将军一起被护送回来的。回来时重伤仍未好,府中服侍他的下人说,他浑身没一块好肉,郎中都说他能活着是奇迹。”
轻叹一声,曲氏身体轻轻颤抖着,手臂轻拢住苏亦梨的头颅,好似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哽咽道:“他还算囫囵个回来了,那时候听说你掉进了龙溪……你又不会水……”
做了母亲的苏亦梨此时已完全能体会曲氏的恐惧,也伸手搂紧了母亲的腰肢,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虽然掉了进去,但是始终在水面上漂流,倒是捡了条命。”
曲氏很想问,“真的没打算回来么”,却又不想为难女儿,这话也就重新咽回了肚子里,转而摸着她的头说道:“还好我总是去土地庙为你祈福,土地显灵。”
苏亦梨暗笑,却不忍说破——显灵也该是管水的神灵,土地能有什么办法。忽地想到自己能有命再次见到母亲,还是赫野的救助。
心情突然便烦躁起来。
曲氏不知道她的思绪起起伏伏,一边伸手挽起她,拍着她膝盖的尘土,一边柔声道:“快起来吧,我去给你准备洗澡水,好好泡着解个乏,洗好了澡,也就可以吃饭了。”
苏亦梨并不饿,只想依偎在母亲怀里,安静地休息。然而,她不忍拂了母亲的意——自她觉得母亲性情懦弱,对赵好儿一味迁就,对父亲唯唯诺诺之后,便经常不理会曲氏的劝告,与赵好儿娘三个吵闹不停。
今后,她仍旧不会事事顺曲氏的意,但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按曲氏的安排去做。
刚洗好澡出来,便看到曲氏安静地站在门外,小声说道:“大人来了。”
苏亦梨心头突地一跳,神色已现出厌恶,低声道:“他来做什么?”
这话多少有些明知故问。
她已经回了都城,更是被高宴送回来,苏秉承来此的目的不问可知。
曲氏看出女儿不喜,也不啰嗦,答道:“国君宣你明早入宫,大人有事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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