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宴的选址落于太和宫内。

    一进门,只见红墙绿瓦,紫柱金梁,金块珠砾堆砌于高墙内,极尽奢靡之气。

    白榆见过父皇和皇祖母后便落了座。

    离国宴正式开始还有些时候,白榆心不在焉的在坐席间找寻着温兰时的身影。

    出了昭和宫,温兰时只与她同行了几步远的距离便遇到了同来参加国宴的周上卿。

    周慎独曾是温兰时幼年的老师,温兰时天资过人,与周慎独的理念一拍即合,二人常促膝长谈不分昼夜,惺惺相惜颇有忘年交之势。温兰时入宫之后即伴读于白榆左右,长叹与周慎独难续师生情缘。因此他分外珍惜与周慎独相见的机会。

    白榆未曾遇见过与她趣味相投的知己,她不懂这种感受,但她知道若她与阿酥分开后久别重逢,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温兰时让她先走,待他与周上卿叙上几句便会赶上。

    白榆抬头看了看周上卿和蔼的面庞,乖巧地点点头。

    她性子虽顽劣,但到底是个懂分寸的。

    直到临近宴会开始,温兰时才出现在宴会上。他如往常一样带着谦恭温柔的笑,温和的与熟识的人打招呼。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但白榆似乎觉得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平静。

    白榆四下打量着国宴上的人,目光忽然被一个戴面具的少年吸引。少年身着以金线点缀腰身的玄色长袍,朱红色腰带像游龙般环绕在腰间,握住杯盏的手指骨分明,指腹上还留有一些细茧,像是常年舞弄缰绳所得。几近完美的颚骨线条,樱红色的唇像要滴出水来,白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今年上元节的国宴与以往有些不同,从南疆前来觐见的使节也受邀前来参宴。南疆古国国力强盛,地大物博,广袤无际的草原孕育了一批拥有健壮体格与野性豪迈的男儿,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他们各个骁勇善战,在战场上几乎战无不胜。

    北穆帝对这次觐见尤为重视,宴会也比以往更为隆重一些。

    白榆曾听温兰时讲过,南疆人大多体型健硕,无论男女老少都擅长骑术与箭术,以力量为美。那里的人性格豪爽耿直,不屑与人拐弯抹角。肥沃的土壤与宜人的气候条件给南疆子民带来一整年丰收的喜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是个适合居住养生的好去处。

    这个戴面具的少年似乎就是南疆使节的一员。

    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想必以后定是前途无量。

    少年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下,他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然后毫无征兆地看向白榆,与她炙热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白榆先是一惊,旋即周身的气温慢慢升高,一股热气窜进她的体内,慢慢游走,从脖颈至面颊再至耳垂。

    白榆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看。

    她的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了。

    不远处,戴面具的少年见她如此反应不禁会心一笑,笑得肆意而张扬,就像草原上无拘无束又放荡不羁的野马。

    国宴开始后,白榆百无聊赖的看着千篇一律的歌舞表演,她对这些素来提不起兴趣。若是放在平日里,她倒是可以耐着性子,只是今日不同以往。

    上元佳节灯火万里,一年之中最热闹生趣的时候,若是错过就要再等一年了。

    每年这个时候温兰时都会带她偷偷溜出宫外,长此以往他们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自不必多说两人就会心照不宣的到那棵夹竹桃下等待彼此。

    那棵夹竹桃是他们在白榆十岁生日那年一起种下的。

    白榆望向温兰时的方向,席间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正逢众人酒意正酣,白榆向阿酥使了个眼色,阿酥便心领神会。

    阿酥清了清嗓子,夸张道:“公主,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到坐于高台之上的北穆帝耳中。

    爱女心切的北穆帝当即投来关切的目光,担忧道:“榆儿可是有哪里不适?”

    白榆几乎半只身子都靠着阿酥,她作出一副欲倾未倾之状,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搭在阿酥手臂上,一步一摇,比那淮河边的柳枝还要弱上三分。

    看这样子属实是病得不轻。

    “回禀父皇,孩儿没事……”白榆眉头紧锁,红唇此刻白的像纸。

    “快扶公主回宫!来人,去请太医!”

    白榆急忙推辞道:“不用了父皇,孩儿就是有些乏了,回去歇息一晚便好。”

    北穆帝放不下心,“身体要紧,岂能儿戏?听父皇的话,叫太医给你好好瞧瞧,你身体健康父皇才能放心。”

    “真的不用,孩儿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父皇您还不信孩儿的话吗?”白榆眨巴着无辜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盯着北穆帝看。

    北穆帝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倘若有哪里不舒服,定要及时请太医过来医治。”

    “知道啦父皇。”

    “你呀……”北穆帝一脸无奈。

    他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他说的话无人敢忤逆,却对白榆这个小丫头一点办法没有。

    白榆离开后,没人注意到,戴面具的少年也悄无声息的离了席。

    黑压压的云没过朗朗清日,遮住了西边隐隐泛白的天。

    “怎么样,我刚刚装得好不好?像不像?”

    白榆欢快地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蹦跶,快乐的像只飞出笼外的金丝雀。

    “要我说,如果不是公主您早知会与我,恐怕连我也瞒过去了。”阿酥笑。

    “咱们快些走吧,兰时哥哥该等着急了。”白榆满心欢喜。

    天色愈深,凉风阵阵,吹得宫灯忽明忽暗的。

    这条路不算太偏,但假山盆景居多,稍不注意就容易迷失其中。

    白榆小时候贪玩总爱躲到这里,每次都叫宫人们一顿好找。

    又或许是夜色凉薄,白榆竟生出了一股寒意。

    往日里一入夜就开始来回巡逻的御林军,今日也不见了踪影。

    四周岑寂得像是一潭死水,好像有什么就要挣脱枷锁冲出黑暗了。

    林荫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躲在暗处,辗转中无意碾碎了地上的枯叶。

    阿酥心生警觉,拉着白榆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凄厉的叫声划破黑暗,两道幽幽的绿光自草垛中腾空而起,往白榆身上扑来。

    阿酥尖叫着挡在白榆面前,拿着方才随手从地上捡的树杈子一阵乱舞。

    小兽见突袭失败,又迅速窜回了草丛深处,不见踪迹。

    阿酥慌忙查看着白榆的伤势,白榆在方才的一通缠斗中由于重心不稳而摔倒在地。

    “公主快让我看看,您伤着哪儿了没有?”阿酥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着的。

    白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摸着自己的小屁股摇摇头,“……就是这儿有点疼。”

    阿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仍然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了,要是今个儿真把您伤着了,回头定要来扒了这畜生的皮。”

    白榆抚过空荡荡的臂钏,暗道一声:“坏了。”

    她让阿酥留在原地,自己则往野猫消失的方向追去。

    那可是她最爱的一方秀帕。

    兰时哥哥从天兰国特意给她带的。

    白榆熟悉的在假山群中绕行,循着野猫细微的叫声慢慢向深处靠近。

    里面似乎有动静,白榆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地往深处走,尽量不发出声音。有两个守卫守在入口处,他们戒备森严,全副武装。

    白榆从小在这里玩惯了,她悄悄绕到另一个方向,介于两块接壤的假石之间有一处狭小的通道,白榆要是再长大一点就穿不过去了。

    不远处,几个人聚在一张临时搭建的石桌上,他们眉头紧锁,窃窃私语。

    白榆只能听到零星碎语。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白榆瞳孔一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兰时哥哥不应该在夹竹桃下等她吗?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白榆一时理不清思绪,慌乱中竟发出了一些声响。

    “谁?谁在那儿?”

    白榆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守卫各自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人走到她跟前,看清是白榆后,他似乎有些困惑,难以置信道:“白榆公主?”

    温兰时出现在白榆视线中时,白榆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茫然,她第一次觉得她的兰时哥哥是如此陌生。

    温兰时蹲下身子,他担忧的看着不知所措的白榆,眼底满是关切,“伤到哪里了吗?”

    白榆不说话,只是盯着温兰时看。

    “公主一时贪玩迷失方向,我送她回去。”

    没等旁人答话,温兰时就牵起白榆的手往外走。

    从这里到外面的路程并不远,但白榆一次也没有回头。

    往出走了几步,温兰时率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皇上广纳贤言,几位大人因政治主张不同在治国理念上起了口角,我便寻了个僻静地容他们唇枪舌剑。”

    白榆不吱声,像是没听见。

    温兰时觉察到白榆的异样,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今日你可有听到些什么?”

    白榆停下脚步,温兰时也跟着停下。

    她顿了顿,努力回忆起方才的情景,“匈奴,粮草,骑兵,□□……”

    都是些连不上的词句。

    温兰时若有所思。

    “前几日辎重部队受伏,送往北部边境的粮草被匈奴劫掠,补给被断,先行军受困于环境险恶的乌谷,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温兰时敛下眸子,“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你现在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白榆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但她知道自己的国家已与匈奴交战三年。

    温兰时敛着笑意,一如往常,“今日之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一定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哦。”

    白榆抬起头,只见夜风拂过温兰时的面颊,吹散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的笑在烛火的掩映下是那么温柔。

    或许是出于对温兰时绝对的信任,又或许是隐隐觉得事有蹊跷,虽是有些困惑,白榆还是点头答应了。

    温兰时送白榆到他们相约的夹竹桃下,阿酥正焦急地在树下向四处张望,罗哲也在那里。

    看到与温兰时同行而来的白榆,阿酥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不能陪你出宫了,我让罗哲跟着你们。”

    白榆问:“为什么?”

    “因为……某些事情。”温兰时那永远明净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无奈。

    “我想要你陪着我。”白榆恳求道。

    “抱歉,下次吧。”温兰时带着笑意,安抚般地摸了摸白榆毛茸茸的小脑袋。

    可是下次就要等一年后了。

    白榆垂下的眸子尽显失望。

    平时若是她撒撒娇、哭哭鼻子,兰时哥哥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可是白榆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他的心意了。

    温兰时目送他们离开,他对着无声的黑夜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国宴中途就以身体抱恙提早离席的李尚书悄无声息的出现。

    李安重吐出一口浊气,深邃的眼眸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盯着苍茫的夜色看,像是在看城外的万家灯火,又像是虚无缥缈的寻着江山之景。

    “自古以来,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乃是亘古不变的定理,世事无常,人和事都会变迁,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这句话像是在对温兰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温兰时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的身影在视线中愈来愈远,也愈来愈小。

    他知道,未来的某天她的身影也会逐渐淡出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愈来愈远也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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