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完经书,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白榆伸了个懒腰,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抄完了。”

    温兰时揉了揉白榆软乎乎的小手,温和道:“累不累?”

    白榆摇摇头,望向窗外的细雨连绵。

    经书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温兰时替她抄写的,他怕她手酸总让她去旁边歇着。

    温兰时写的字很好看,一横一竖似有山海藏其中,一撇一捺又见物换星移之妙,连远山青黛都要逊上几分,在刘秋梁一众学生中很有辨识度。抄写作业虽是两种笔迹,但刘秋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书房里备着油纸伞,温兰时在廊亭里撑开后才唤来白榆。

    温兰时怕白榆淋着,刻意将油纸伞往她那边靠。

    雨点轻轻拍打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清越绵长,沿着叶尾簌簌下落。

    下雨天的白榆总是分外安静,穿过氤氲的雨雾似乎能窥见她眼底淡淡的忧愁。

    她出生那天,时逢旱灾的北国竟久违的下了场雨。举国人民奔走呼号,跪拜匍匐在这场盼了多时的救命雨中。

    而她的母后殁也在那个雨天。

    白榆记不清有多少个雨天,她看着窗外心里总忍不住会去想倘若母后还在世,那她现在该会多幸福。

    人人都惊羡她的生活,身为当今最受宠的公主,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可她不喜欢,从来都不喜欢。

    每每望着慈眉善目的父皇,她总觉得他对她的宠爱或许只是因为对母后的愧疚。

    从小到大,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被爱。每当看见与她一同玩耍的兄长们一到傍晚都会有温柔漂亮的娘娘们领回去,她的心底总会一阵空荡荡的。

    她去找父皇,贴在他身上,想从父皇那里寻些安慰。可日理万机的父皇只是摸摸她的头,让她要乖,然后拨开她抱的紧紧的小手,又埋头批起了奏章。

    白榆那时候虽小,但人的情感从来都不是由年龄的大小来分辨的。

    娘娘们待她都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往她宫里送,生病了也是由他们轮着来照料。可那终究不是爱,是责任。

    好在,她在四岁那年遇见了同是孤身一人的温兰时。

    温兰时的出现弥补了她心中最大的缺口。

    初入宫的温兰时,沉默寡言,不喜也不善言辞。可独独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情感。

    他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碍着白榆皇家子女的身份不愿与她过分亲近。他会教她抓蚂蚱,领她放风筝,带她听蝉。他有着超乎那个年龄的心智,却愿意陪她在趴在地上数蚂蚁,听她讲一堆在她现在看来再傻不过的胡话。

    想及此,白榆又往温兰时身边靠了靠。在他身边,白榆总是很安心。

    似是察觉到白榆的动作,温兰时摸了摸白榆冰凉的小手,柔声轻问:“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有些冷?”

    白榆仰起小脸,冰清玉洁的像个人畜无害的瓷娃娃,“多靠近点兰时哥哥我就不冷了。”

    温兰时轻笑,“好,那我们快些走。”

    鲤鱼池边,有人冒雨坐在岸上大理石砌成的雕塑上。

    白榆侧目望去,是那个戴面具的少年。

    细细密密的雨点打湿了他那身玄色衣衫,染了点湿气的发丝贴在上额,春雨润过的银色发簪上闪烁着一点光泽。他像没感觉似的坐其上,腰身略后倾,双手放在两侧,仰着脸,面具下的眼睛似乎也是闭着的。

    他的身边没有侍从跟着,也没有伙伴与他一起,连把伞都没有,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雨。

    白榆想起了阿酥方才送来的伞,她与温兰时同在一把伞下,那伞应是用不上了。

    “兰时哥哥,我们给他送一把伞吧。”

    温兰时下意识看了眼高坐于雕塑上的少年,淡淡应道:“好。”

    白榆走近鲤鱼池边,将手中刺着碎花的油纸伞放在了雕塑底座上,温兰时替她撑着伞,“我把伞放这里了,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拿走吧。”

    戴面具的少年听到声音只是低头悠悠的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对上那道目光时,白榆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们走吧,别淋着了。”

    温兰时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榆回过神来,心中的异样也一扫而空。

    临走时,白榆复又抬头看向少年,少年的目光早已望向别处。

    二人走远后,戴面具的少年才轻飘飘的从雕塑上跃下。他俯身捡起了白榆留下的那把油纸伞,握在手里细细打量,伞柄上似乎还残存着她手心的温度。

    油纸伞很精致,线条流畅的叶尾缀以金丝线绣成的海棠花,细密的针脚看不出一点瑕疵。

    一经撑开,成团成簇的海棠花便在雨中盛放,像极了她那日盛大烟火下的容颜。

    他撑起伞,再次看向他们消失的方向。

    只是这次,他的目光望向的不是白榆,而是她身边的温兰时。

    ——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一过十五,日子就像从指缝中飞过去的一般。

    离白榆及笄的日子越来越近,宫中的气氛也愈加热烈。

    从南疆来的使节听说不久之后也要启程返回。

    南疆人北国一行的目的让人云里雾里,朝堂里外也没有半点消息流出。北穆帝的御书房没进过几次,倒是老有人在京城的街头看见那个戴面具的少年四处闲逛,就像是翻山越岭半个月只为了不远万里的来瞧瞧中原的风土人情顺便向北国国君问个好。

    今日的早课温兰时并没有出现,没道明原委只派人来与她说了声不用等他一起。

    温兰时很少会缺课。

    刘秋梁得知温兰时没来听课也只反应平淡的点点头,像是早就知晓他今日的缺席。

    白榆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的,刘老先生点了她几次名都没反应过来。

    两个时辰的时间竟像漫长又严寒的冬日那样难熬,白榆心里很不踏实,想要快点见到温兰时。

    不安了一个上午,刘秋梁口中的“散学”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白榆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出了书房。

    白榆走的急,只顾往前跑,一出门便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撞得她额头吃痛。

    温兰时低头看向抱着脑袋的白榆,担忧道:“撞疼了吗,快让我看看伤着哪儿了没有。”

    温兰时小心翼翼抬起白榆的脸颊仔细查看,除了额头上撞到的一小块隐隐泛红外,其他地方倒没伤到。

    “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虽是责怪的话,但从温兰时口中说出来却异常温柔。

    白榆委屈地低下脑袋,恹恹地说:“还不是因为你今日没来。”

    “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想早点见到你。”

    温兰时沉静了一阵,他看着白榆,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抱歉,早晨有些事耽搁了,我来不及亲自来跟你说只能叫人给你传个话,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白榆展开笑颜,粉嫩的肌肤如玉瓷般晶莹剔透,仿佛一碰就碎。

    “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兰时哥哥没事就好,”白榆挽起温兰时的手,“兰时哥哥我们去用午膳吧,我今天想吃清蒸鱼、糯米团子还有酥琼叶……”

    可温兰时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

    看着留在原地的温兰时,白榆扯了扯他的衣袖,不知所措道:“怎么了兰时哥哥,你不高兴了吗?”

    温兰时满脸忧容,“方才收到老师生病的消息,师娘早逝,老师唯一的儿子又在外征战,京中无人照应,我放不下心想去瞧瞧。今日恐怕是不能与你一同用膳了。”

    白榆前几日听说周上卿回了衢州老家,从京城到衢州快马加鞭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日,若中途再出什么岔子又要耽搁一阵,可三日之后就是她的生辰了。

    看着白榆略显失望的面容,温兰时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下次吧,白榆。”

    白榆知道今日说什么都不会留住他,她松开他的衣袖,放他走。

    “我给你带最爱吃的蜜饯金枣回来好不好?”温兰时心中有愧,下意识想哄她开心。

    白榆不理人,负气地盯着地面看。

    “望舒跟我说声再见好不好?”温兰时说,“我这一去就是好几日,会有段时间见不到望舒的面也听不到望舒的声音了。”

    白榆揪着衣服一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温兰时瞧着白榆眼下正生着闷气,一时半会儿怕是哄不好了,可时间紧迫他也只能暂且作罢,等他事情办完了再想个法子好好哄哄。

    “若是额头还痛,记得叫阿酥给你上些药。”

    温兰时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白榆抬起头,看着他不断远去的身影,心中突然一阵难过。

    “兰时哥哥。”

    温兰时停住脚步,转过身,带着笑,眉眼温柔,一如往常。

    “三天后你会回来吗?”

    平林如画,水树风闲,温兰时立于柳梢下,笑意浅浅,“会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白榆看着他单薄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悲伤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就好像他这一去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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