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除夕,祜都城笼罩在漫天大雪中,北风萧瑟呼号,吹得霰雪像刀刃一般割在皮肤上,极目望去,尽是茫茫的白。

    冬日昼短,进城的通衢行人寥寥,四面静得出奇。当最后一抹日暮残照即将消失在恢弘巍峨的东极门前,守门兵卒准备推门落锁。

    此时,苍莽的雪幕尽头,奔腾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被四匹骏马拥着朝东极门正中的门洞奔驰而来。

    见城门要关,领衔的骑士并不勒马,而从蹀躞带上摘下令牌一扬,口中高喊,“奉旨入宫!”

    乍见赤金令牌上倞羽二字,而这骑士精壮劲健、萧肃凛然,束发的红巾迎风翻飞,蹀躞带上佩一把七尺长剑,又横插一把御赐的龙纹短匕,满身肃杀之气正撕开雪幕,啸傲而来。兵卒无不惊愕,纷纷让行。

    车马从在最后一丝微弱天光中鱼贯通过。

    舜嬅从一路颠沛的马车里醒来,混沌不堪,任身边摆上多少熏笼暖炉,都已捂不热她病入膏肓的身体了。

    她撩开一角车帘,伸出细弱的手掌,触摸无形的风雨。冰冷的霰雪冰珠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并不融化,她更感觉不到冷,只向外急切问道,“是到了吗?”

    骑士策马靠近,握住她毫无血色、瘦可见骨的手,“已赶在军令时限内了,不会耽误入宫的时辰,放心吧。”

    舜嬅撑着那只宽厚温热的手,艰难向窗外望去,大道两侧飞阁重檐、张灯结彩,皇城殿宇上的丹粉琉璃、青绿彩绘已宛然在望。

    没错,是祜都了。

    热泪霎时涨满眼眶,她虚弱地把头搁在窗舷,仰面问道,“可以回去看看吗?”

    骑士心中不忍,怕她触景伤情更损病体,“伤心之地,不看也罢。”

    舜嬅微微一笑,泪滴成串滚落下来,“橝郎,我只看看……”

    严若橝肺腑间撕裂一般疼,只握紧她的手,咬牙向裨将吩咐,“你们先去宫门等候,我稍后就来。”

    又勒转马头向乌纱巷疾驰,滚滚车轴催得舜嬅近乡情更怯,她钻回车里,一阵阵哀恸翻涌上来,几乎要呕出心头的血。

    马车戛然停稳,严若橝下马扶她,三层风毛夹棉的车帘一掀,融融暖意伴着药香扑面而来,可车里的人却形销骨立、面色青白。她手心冰冷,勉力撑着他下车,双腿却根本使不上力,眼见就要栽倒。

    饶是他臂膀遒劲,又哪里扶得起一个诚心要跪的人,便也只好拥着她缓缓跪倒,为她略挡一挡凌冽北风。

    舜嬅解开外罩的披风,露出内里的粗麻白衣,这是最重的斩衰丧服,唯有诀别至亲才会穿戴。

    她凄惶哀怆地抬起头,看向往日家门,楹柱破败凋敝,门楣上的舜字已被蛛网虬结,两张封条不止紧锁了掉漆的大门,也封存了往日的温馨和荣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冰冷的家门,强忍住哭嚎,为什么会这样?今日除夕,这里应该高挂了仙木桃符、楹联彩绦,父亲官袍鲜丽地坐御赐轿辇进宫陪天子守岁,母亲言笑晏晏地在门下看儿女放烟火,哥哥们争执着楹联辞藻,还有淳良至善的孪生妹妹,他们都去哪儿了!

    那个朝廷柱石、履世簪缨的清朗舜府,又去哪了?为什么只剩她一个在这茫茫的人世间!

    她不信,她不服!

    抄家罪臣,谁敢路祭。她埋在严若橝臂弯间,口中溢出的呜咽声撕心裂肺,他抚着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眼神柔软,却满溢着种种复杂的情愫。

    他们成婚后随军驻扎北疆,三年来相敬如宾。自从舜府被抄家流放、又接连死在北上途中的噩耗传来,她一病不起、日渐消沉,更终日自责不应嫁他从军,以致于独自苟活在风波之外。

    可是他要护她安稳,他也要护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否则,被抄家流放、甚至诛族的忠良何止一家,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悲剧又何止一户!

    严若橝下颌紧绷,掏出随身的药丸温声哄道,“嬅嬅,别哭了,吃药吧。”

    舜嬅扬起满脸泪痕,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吞下药丸,怆然立誓,“我要好起来,我要查明真相、讨回公道,橝郎,我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他一向冷峻的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会的,我的嬅嬅会平凡昭雪,会看到一个河清海晏、欣欣向荣的大虞……”

    她服了药,听着这许诺,心中哀恸慢慢平复,呼吸渐缓,知觉渐失,只能听见她的橝郎在耳边呓语,嬅嬅,我的嬅嬅,等我来接你……

    再醒来却是一处陌生的屋宇,床板上铺的是枯黄的谷草,窗户亦残破得遮不住风雪,身上换了补丁叠补丁的旧衣,触手尽是冰窖一般的冷。

    舜嬅勉强撑开眼皮,见屋子另一头站了几个宦官模样的人,口中不知所谓地唤着,“舜才人,醒来。”

    打头的宦官见她已醒,满脸松弛的皮肉咧开一个笑,“舜才人,奴才奉命送你启程,你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解地一一看向来人,其中一个手捧托盘,上面放着的,似乎是一匹白绫。她挣扎起身问道,“严将军在哪里?他入宫了吗?”

    宦官似乎证实了心中什么龌龊的想法,捂嘴嗤笑,“舜才人都到了冷宫了,死到临头还想着严将军呢,怪不得他四处奔走要救你。”

    她在迟钝的思绪中恍然想起,父兄出事后,孪生妹妹也被废黜妃位、囚禁冷宫,原来是贬至了才人的位分,她二人一模一样的容貌身形,官宦自然会认错。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明明只是吃了橝郎给的药。这药她已吃了数月,服下就能安神入睡,否则整夜辗转无眠、痛苦难捱。她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成了冷宫里的妹妹了呢?

    她急剧地思考着,宦官已托着白绫走上前,“才人不必慌张,黄泉路上先行一步,等严将军殒命之后,你们一起投个好胎,来世去做夫妻吧。只可怜他家的影子夫人,白做了三年替身。”

    舜嬅身上发冷,四肢更因虚弱乏力而微微颤抖,喃喃发问,“什么影子?什么替身?你在说谁?”

    宦官只管笑得猥琐,“谁不知道舜才人你与严将军相识在争鸣园中,却被皇上捷足先登,他一气之下娶了你的孪生姐姐,跑到北疆戍边去了。真是感人呐,戏文也不敢这么写啊。”

    舜嬅浑身都冻住了,橝郎啊,橝郎,我以为你生性淡漠、不解风月,原来只是没看清你的真心。

    除了效忠天子,你的情义都给了妹妹,我不过是个替身,是个影子,是不是?

    所以你趁我昏睡,送进冷宫换走了你的心头挚爱,是不是?

    一颗心沉沉地坠入深渊,舜嬅长吁了一口气,理了理凌乱的裙裾,用尽力气端坐枯草堆上,破窗飘进来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膝头。

    冷笑着问道,“我失了恩宠位分、失了父母靠山,再出不去这冷宫了,又何必杀我?”

    宦官的眼神凶悍阴鸷,两个小太监将白绫套在她颈上,“才人怀着皇帝唯一的子息,擒贼先擒王、斩草不留根,难道你想不出谁要取你母子性命?”

    怪不得,怪不得,舜嬅依言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一条命换妹妹母子两条命,她死得还算值当,“不是王皇后,便是王大人罢,陛下已成傀儡,长子必然要由王皇后嫡出。”

    “你是只明白鬼。奴才会利索行事,不让你难过太久的。”

    宦官一招手,白绫猛然绷紧,她被死死按住,裂帛之音割裂了她的肺腑,口中溢出细碎的血沫。

    这样死法,恐怕七窍流血、身首异处,真的好疼!

    无尽的剧痛拉长窒息的空白,她充血的眼中,浮现无数往日画面,家中每到雪天都要吃暖锅子,父母兄长围坐一桌,还有那爱笑爱闹的妹妹,来和自己争抢母亲的疼爱。

    家里好热闹,好暖和……

    她残破的身子已经不起太多折磨,眼前越来越黑,气息越来越弱,只听得破窗外北风呼啸,还有戌时打落更的梆子声,砸碎了冰天雪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正是气血抽干的一瞬,舜嬅猛然惊醒、翻身起来,眼前是一片漆黑。

    她伸手去摸脖子,皮肉皆好好得长着,没有一丝伤痕、痛楚。

    再摸身上,不是丧服,亦不是旧衣,而是簇新厚实的袄子和斗篷。

    此时外头忽然一亮,她竟是在马车之中,又急忙开窗去看,刚刚走出幽暗的城门门道,驶入光明灿烂的都城之中。

    大道两侧飞阁重檐、张灯结彩,皇城殿宇上的丹粉琉璃、青绿彩绘宛然在望。

    更夫敲着戌时的梆子沿街高呼,“除夕新年,警惕火烛,平安无事喽!”

    她矫健地撩起车帘,脆声惊问,“怎么在这儿?”

    前头赶车的老仆轻握马鞭,信步慢走,“大雪封路,只有东极门最好走,所以绕了远。小姐别急,老爷入宫守岁前肯定能到家。”

    她晕头转向地坐回车里,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仅没死,还变得如此健康,难道一切都是个梦?

    是刚刚入梦?还是刚刚梦醒?

    是梦也好啊,她魂牵梦萦的不就是回家吗!

    舜嬅兴奋急切地催促马车走快些,再快些。乌纱巷里一盏盏绵延的红灯笼,终于出现在柳絮般飞舞的雪花中,静默着漾出暖融融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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