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天子移驾争鸣园避暑,贵妃与太子携家眷随驾。
舜华自然也在其中,严铮将临湖的惊鸿殿分给她,想着和春池畔、晚风阵阵时,撩着她如水如缎的长发,应当最是解暑。至于王令荷,既然喜欢随贵妃礼佛,便安置到贵妃的浮光楼附近去。
自入夏后,天子龙体欠安,到了园中便将隔日的早朝缩减规制、改为五日一朝,上行下达也全权由严铮总揽,只需将廷议录成纪要呈上预览即可。他的四海昇平,便成了争鸣园的行政中枢。
他监国已久,驾轻就熟。待朝臣事毕,就将舜华叫到殿中解乏。
她以往只是午后过去陪他批奏章,倒没想到这会儿要叫她过去,新熬的酸梅汤还有些温温的,只好用冰湃着带过来,“怎么大中午的叫我,晒也把人晒死了。”
他连喝了两碗,又嚼了两块碎冰,才觉得满身的热汗终于止住了,“我倒想朝会、议事时也有你陪着,又舍不得叫这群老头子看了去。”
她将碗收了去,不许他再多喝,“我可不怕人看,你让半张龙椅给我就是了。”
严铮乜着她轻笑,“怎么,我的华华想临朝称制?也不是不可,若你生下太孙,我又死得太早,你总还是有机会的。”
她耳朵一热,背过身去,“尽是胡说。叫我大太阳底下跑一趟,就是听这些吗?那我走了。”
“我请你家父兄过来用膳,你不愿意一起,那我叫人送你。”
“真的?”舜华眼睛一亮,忙转过身来,见他全然一副戏谑之色,又埋怨道,“怎么不叫我母亲、妹妹也一起来呢?你早些知会我,我也好备些礼物给他们带回去。”
“总有机会的。”
严铮要去更衣,便叫她先到备了筵席的偏厅等候。不多时,舜家父子便由宫人引了进来,见到舜华也在此地,显然也是颇感意外,要向太子嫔行礼。
舜华哪里肯受,红了眼眶只喊着父亲、二哥哥。
“娘娘失态了。”舜询提点道。
她竟一撇嘴,“那请父亲参我一本吧,女儿只想着多日未见了,心中思念,从不觉得我入了宫就有何不同了。”
舜恒笑道,“娘娘久不在家,忘了父亲的脾气了。身为后宫里有品级的太子嫔,就不该净想着儿女情长,难道换个称呼、礼节,情分就没了吗?”
舜询竟道,“正是。”
她更是惊异,“二哥哥如今在父亲跟前,也很得意了。誊写那洋洋洒洒的百官要略,便立了大功了是不是呀?”
“娘娘看过奏章?”父子俩对视一眼,舜恒问道。
“看过,我从前错怪父亲了,将您的老成持重当作了畏首畏尾。女儿荒谬至极。”
舜询眉头皱起,川字已若隐若现了,“娘娘往后,还是不要牵涉前朝的事。哪怕太子殿下给您看,也还是不要看的好。”舜恒也凝重点头。
“当然,当然。只因为是父兄的奏章,所以才给我看了一眼,别的东西,我是不会看的。”她看过的奏章岂止一本,陪在四海昇平念过的朱批都数不尽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母亲和妹妹在家安好吗?”
“母亲还是那样,但小五缠绵病榻,一直没有全好,不过也无事,有点咳嗽罢了。”
又聊了些家长,严铮才到,催着他们入席。席间又聊到那部奏章上,严铮便问,“中丞大人那部要略如及时雨一般,孤正求才若渴,要换一换朝廷的风气,中丞大人就为孤部署好了。”
舜询放下碗筷,起身作答,“殿下,这部方略仅仅是在纸面上做了一番推演,真要开始部署,恐怕还要数年,若没有三省六部一体推行,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那么大人以为,该如何启动呢?”
他抬头看了看壮志凌云的太子,直言不讳,“以眼下的形势,微臣以为,不如不动。”
严铮顿时掩失落之色,“那中丞为何还要写这样一部要略呢?岂非白费心思了。”
他躬身道,“微臣为的是抛砖引玉,待吏部有一位实心任事、不避亲贵、不惧嫌怨的尚书,便能在此基础上,势如破竹地推行了。”
严铮眼神一动、起身离席,踱到舜询面前,庄重拱手道,“孤可否将此重任,托付给中丞大人?”
舜华无心用膳,捏着一把汗等父亲的回应。舜恒亦然。
他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那舜家,从此就要走进旋涡的中心,甚至取而代之成为又一个旋涡。
严铮除了天地父母,只向东宫三位师傅行过这样的礼,他心中忐忑、眼中灼热,盯着舜询低垂的面目。
偏殿之中安静异常,只听得几人略显紧张急促的呼吸声。
静默良久,只见舜询亦躬身拱手,却微微昂起头颅,炯然对上严铮探询期待的目光,巍然坚定道,“微臣,不负朝廷所托。”
舜华几人齐齐地呼出一口气!
严铮兴奋不已,他终于有了一枚可以落盘的棋子!
他忍着狂喜来回踱步,端起酒杯,“中丞将为国负重,孤敬您一杯!”
舜询心中何尝没有波澜,他安享太平十年了,该为了百姓社稷动一动了。这个决心下得不易,再想起半年前元宵夜宴上太子所赐的那杯佳酿,竟生隔世之感。
那时喝得苦涩,今日苦涩不减,更添悲壮。
往后步步皆是风雨,一失足,就是粉身碎骨。
舜华五味杂陈地被泪光蒙了眼,这位已近天命之年仍不移白首之心的纯臣,正是她的父亲。
可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时,又不免担忧,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父兄叫她不要窥探朝政,她又如何不为家人殚精竭虑。
严铮又问舜恒,“舜小郎写得一手好字,孤已读出了你的青云志,玉堂署埋没你了,不如先到孤麾下,同东君互为表里,一起辅佐孤。”
舜询正要替儿子拒绝,舜恒已起身谢恩,“谢太子殿下赏识,微臣曾立志侍奉东宫,但时移世易,如今已不宜借着娘娘和父亲的庇荫投到太子门下、授人话柄。微臣现在的志向是子承父业,投身御史台,从御史做起。”
严铮大笑,连道几声好,“待时机成熟,孤必如此调度。在此之前,还是委屈你忍辱负重,继续在玉堂署做个九品芝麻官。”
舜恒又谢了恩,却不坐回席上,“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求殿下的恩赏。”
舜询轻喝一声,责备他狂妄无礼,严铮却不在意,“但说无妨。”
“微臣听闻,此前遴选落榜的许氏,要被赐婚给燕王殿下。微臣与许氏自小相识,不愿见她远走他乡,更不愿她死于非命、埋骨他乡,恳请殿下收回婚书,将她改聘给微臣。”
在座接惊。
严铮也有些讶异为难,此事虽未明发谕旨,但许氏的画像已从礼部发往燕州了,“这恐怕不太好办,二皇兄若已知悉此事,就不能朝令夕改了。况且,这桩婚事也未必会如你所言,许氏出身行伍世家,想必能对二皇兄稍加管束。”
舜恒竟跪下请命,“燕王殿下的脾性,市井皆有所闻,微臣复乞殿下怜悯……”
严铮一时也愣住了,还是舜华上前问道,“二哥哥,是真心想娶许三小姐?还是因为许家大姐姐的事,对他们家心怀亏欠?”
“我,微臣少年时便钟情许三,只是我们家与许家结了孽缘,父母不愿再同他们有姻亲,所以微臣从未对人提及。若许氏被赐婚良人,微臣也就将此心深埋泉下、绝不置喙,但燕王实非良人,微臣不忍心见许氏举目无亲、不得怜惜……”
严铮迟疑不决,沉吟片刻才道,“孤暂且试一试。”
舜恒此举来得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舜询更是在回家的路上气恼责问,“你又搞什么名堂?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
舜恒快步跟在轿子旁边,擦着汗笑道,“我们家和许家多少年不来往了,天赐良机化干戈为玉帛,怎能弃之不理呢?”
轿中的人耐着火气冷哼一声,“燕王备受天子溺爱,许出去的儿媳妇还能为了你讨回来?”
他嘿然笑了,“万一呢,保不准能救人一命呢。再者说,父亲将领要职,这百官要略从何处开始试行啊?先拉许太尉上船,岂不将满朝三分之一的武官收入囊中了。”
舜询打帘看他,目光中喜怒难辨。
严铮那边立即叫来礼部,又去面圣,果然派人前往燕州去追回那幅肖像。
料想天子纵容燕王,舜华也错愕不已,“陛下竟然默许了?”
“父皇也知道二皇兄脾性,若不是他自己来讨,定不会再为他礼聘正妻了。画像从水路发出去不过两天,我派人走陆路,快马去追应当能拿回来。”
严铮展开一幅地图,从祜都城外,顺着洛江逆流而上,先是风调雨顺的燕州,再向北,就是广袤荒凉的东洛。
舜华的视线停在东洛北疆的山原,这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上有北夷压境,下有崇山天险,秋冬被大雪覆盖,其余日子则是荒土难耕、稻麦不生。
“怎么看得这么入神,那里是东洛雪原,是你这辈子都去不到的地方了。”严铮轻轻揽在她腰间,握着她的手指点在祜都的位置上,“会看舆图吗?我们在这里。”
她转头倚进他胸膛,笑中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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