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铮猛然站起,从埋着头的一众太医之中穿过,停在书桌边。他居高临下看着桌上摊开的纸笔,眼眸中烧着冰冷的怒意,“这是什么?”
丹阳殿女官便站出来解释,“是要供奉至崇虚寺的手抄经文,娘娘心慈,每天斋戒沐手,替舜婕妤分担功课。”
太后骤然变色,“什么!哀家叫舜氏抄经,她竟假手于人,还敢叫皇后斋戒操劳?”
严铮咬紧下颌,眼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将舜氏传来问话。”
舜华如今简直是在无名斋隐居一般,刚洗过头发,在庭院里同沅萝玩飞花令,哪知道外面风云巨变。正念到“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一句,便见皇后宫中来人,她只当又是佛法经书之类,也懒得整妆,随意盘了头,跟了出去。
走近丹阳殿,见天子宿卫、太后仪仗俱在,严若橝抱剑在檐下,无人不是一脸肃穆。她停了片刻,在殿门外拢了拢垂落的发丝,低头迈入灯火通明的丹阳殿中。
太后一见她,便气得发抖,也不待她行礼问安,便劈头盖脸骂道,“哀家只当你学乖了,谁知你憋着这样坏的心思!”说话间将腕上那串念珠也掷了过来。
南红坠脚堪堪甩在舜华脸上,串绳断裂,一颗颗青金石四散抛落,骨碌碌滚了满地。
她捂着脸跌下去,颧骨立刻高高肿起,红了一片,“臣妾不知犯了什么错。请娘娘明示。”
太后不予理睬,急喘着坐了回去。
而严铮呢,无动于衷地背着手。这是新帝登基后她第一次相见,他已身穿龙袍,盘龙丝绣在满屋灯火下光耀异常、华彩照人,每一线烛光都只是徒增他身上的光华气度。
他龙骧虎步、轩然星陈,已走上他渴求已久的帝王之位,在肃静沉默的大殿中闪闪发光,他是这样得近。
可是他漠然站在别人的床头,屏息凝望着沉睡之人,听见动静也只从眼角微微回视,眼中尽是冷峭。
他又是这样得远。
舜华脸上火辣辣得疼着,幸而没有破皮流血。她环视着满地的太医,又看看床榻上酣睡之人,已明白过来。
只是一切本该到此为止了,为何故梦中的祸患还在继续?
她整理了一下跪姿,紧盯着严铮被灯火拉得极长的投影,似乎看他本人一眼,都会脏了眼睛,“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妾过来,是什么罪名。”
他依旧背着身,“舜氏,你明知皇后怀着朕的嫡子,为什么要欺她心软,让她替你斋戒抄经?”
这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阎王判官他认吗!
舜华缓缓道,“臣妾从未听说此事,更不曾假皇后之手。臣妾自己抄的经文都在房中,大可叫人去查。”
“那这是什么?”严铮拂袖一扬,厚厚一沓宣纸飞飞扬扬飘落,雪片一般落在她面前,几乎要将她掩埋。
是欲加之罪的状纸,是无中生有的控诉,是积羽沉舟的寒心。
她输了,她认输!便松开了捂在脸颊的手,跪立着问,“请陛下发落。”
严铮不可思议地看她,已打好的腹稿根本无用,踱步到她面前,端详陌生人似的挑起她的下巴。
脸颊上这样大一块红痕,发簪摇摇欲坠,触手生凉的青丝散乱肩头,憔悴、狼狈、可怜,哪里还有一点从前的天资皓质,说是个形销骨立、披头散发的女鬼也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一味垂着眼眸,无视他、轻蔑他,半分不肯屈服?
他被怒气逼红了眼,手上越发使劲,恨不得捏碎她的下颌骨。
“舜氏,褫夺婕妤封号,降为才人,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出。”
她笑了笑,终于成了舜才人了,可是还不去冷宫,只怕这梦魇还醒不过来,“谢陛下,谢太后,臣妾告退。”
太后听了更是恼怒,“这样嚣张气焰,废入慎刑司才好。”
她抖抖衣裙上肮脏的灰霾就往外走,停在殿门前双手抚了抚脸皮,这丹阳殿的门槛,可真高。不仅要削去位分,还非要剥去她一身鳞甲、撕下一身骄傲,才能跨过去。
她冷冷哼笑,踩上二尺高的横木跳了出去,素银簪子挂不住如瀑如水的长发,叮当一声落在殿门外,晚风豪恣相欺,吹得她发丝翻飞、衣袂兜风,谪仙一般飘然翩跹离去。
严铮切齿盯着她的背影,胸膛隐隐发痛,紧握的手背上骨节泛白。
严若橝也收回视线,侧目瞥过遗落在门槛边的发簪,纤纤一枝,不堪一折。
舜华一身轻松,除了脸颊和下巴有些疼,心头皆是裂帛一般爽脆的声响,原来恩断义绝这几个字念起来,是这样的声音。
无名斋里,沅萝还在庭院苦思,一见到她回来,忽然闪过灵感,雀跃着缠上来,“娘娘回来了!还接着玩飞花令吗?我想到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是这个恨字,对不对呀?”
她低头一看这孩子忽闪的眼眸,正眼巴巴地等着夸奖,便笑着揉了揉她嘟嘟的脸颊,“难得这样长一句诗,我们沅萝都背下了,是怎么突然想到的?”
这孩子福至心灵,率真答道,“看见娘娘这个样子走过来,就想到啦!这诗像写在娘娘脸上了一样。”
她摸了摸脸,怎么会呢?
明明已经心死了,还会有什么心事写在脸上吗?
他也已经承继大统,将父兄收入麾下,她还有什么价值吗?
结束了,都结束了。
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我身上没力气,沅萝还有甘薯给我甜甜嘴吗?”
御道上的更夫敲过子午夜时,清脆的竹梆子伴着“平安无事”的唱报,宣告着又一天过去了。
这本该是极寻常的一天,谁也不会料到拂晓之后,嘉麟十九年十月十五日,会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十五日月中,适逢望日大朝。文武百官自献章门穿行而入,列班早朝,一切照旧,并无异常。
这是严铮御宇后的第四次大朝会,他端坐龙椅上睥睨群臣,耳边只有臣子俯首时官袍摩擦的轻微响动,眼中也只有整齐划一的冠带发顶,乌黑花白,一拜三叩。
骋目所及,皆是肃穆威武的升平之相。
吏部尚书舜询,已经站在正二品三司使前面,将那贼眉鼠眼的老脸遮挡,严铮看过去,觉得十分舒心。
舜询亦仰面望向龙椅上的青年,作为帝王,他胸怀大志、断而敢行,如云中之鹤,早晚会有所成;可作为夫婿,他暴躁专断,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进宫的途中,已有人将昨夜宫变告诉了他,可怜小四,幽禁深宫再无天日。
他低下头,躬身拱手出列,拜在龙椅下,“微臣有本奏。”
“自微臣迁任吏部,御史台已由侍御史代班一月有余。但御史中丞之职,肩负纠察百官的重任,实在不宜出缺。微臣推举二人,请陛下参酌。”于是详细举荐了两位候选人。
司天鉴虽然玩弄舆论,却是不上朝的,舜询廷议御史中丞一职,就是意在早朝上一锤定音,以免有人徒生事端。
严铮也是首肯的,这二人他早已从舜询的封章中得知,便要钦点其中一人。
谁料此时文官队列后面,突然走出一人,远在正六品位置上,丹田运气高声喊道,“陛下,且慢!”
百官无不侧目,此人绯袍、法冠,正是御史台眼下代班的那位侍御史陈琮,舜询的故旧门生。
御史中丞一日悬空,这位侍御史便可行一日中丞职权,打断廷议当面弹劾。只要他说的在理,就无须追责。而他这身装束,正是面参仗弹的隆重服饰,此冠服一出,朝上必然要有一场舌战。
随着他趋步上前,前头的重臣无不忌惮。
陈琮快步走到龙椅下,“陛下,微臣忝居侍御史,暂代中丞之职。今日无礼打断陛下,是要参舜尚书失察失职、以官为家,将御史台用作私衙,不可推举中丞人选!”
满朝讶然!舜询离开御史台不过月余,谁能想到陈琮这样快就反戈一击,面弹恩师。
舜询不怒而威,炯炯直视昔日爱徒,“陈琮,本官任职御史台近十年,从未有私心,你面参本官,还请将本官罪状例数清楚!”
陈琮咽了口唾沫,向他拱了拱手,“谁人不知,舜尚书将令郎舜恒保举为七品御史,且看舜御史这一个月中都不曾上表弹劾任何一位同僚,岂不是全凭父荫、尸位素餐。由此便知舜尚书推举之人,德不配位!”
“御史台掌大虞刑律典章,纠察臣僚、肃整纲纪,一不怕事、二不生事,若还要设定每月奏弹几人,岂不是玩弄职权、为弹劾而弹劾?本官昔日就是这样教你的?”
陈琮见恩师怒目呵斥,勉强挺挺腰杆,虚张声势道,“尸位素餐乃是罪名其一,请舜御史出列待罪!”
舜恒只好俯偻趋出,与父亲对了个眼神,便垂头侍立、洗耳恭听。只听陈琮清嗓,声色俱厉,“御史舜恒,眷恋旧人,失敬于今上,有谋逆之嫌!”
只见满堂错愕惊得目瞪口呆,寂静之深连呼吸都不可闻。
严铮沉吟一晌,叱责道,“陈御史未免把罪名安得太大了些,朕最见不得官署滥权,信口开河!”
“陛下,请容臣禀奏。八月二十日,御史台收到一本封章秘奏,弹劾舜恒不安其位。八月二十二日,陛下批阅封章,召舜恒至争鸣园四海昇平殿,训斥其恃宠生娇、功亏一篑。舜御史,可有此事?”
舜恒一拱手,“确有其事。”
“舜御史遭陛下训斥,心生不满,走出四海昇平,便向旁人抱怨……”
舜恒忙跪倒在龙椅下,高声辩解,“微臣并不曾抱怨!”
陈琮没有理会,继续唱念,“舜恒在殿外说,‘甯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又励精图治、御下有方,岂是旁人可比的。错失了,可惜了。’当时,陛下尚是东宫,甯王也尚在园中,舜恒此言,当以谋逆论处。”
众臣哗然一片,不禁私语起来。谁人不知甯王为人,但先帝重病之时,竟有人敢同情前太子境遇而大放厥词,竟还是这位御前新贵舜恒。
他更是伏倒在地上,腿也软了,脑门上冷汗淋漓,后背尽湿,“微臣只是将甯王与燕王相比,不敢妄议天子!”
仰头看向金銮殿上的天子,分明只是三五丈的王座,却像从云端俯视,伴着寒雷阵阵,阴沉的风雨滚滚欲下,冷眼中满弓紧弦的箭镞,已呼啸着将自己穿心扎透。他连手指头都无需捻动,就可叫他舜恒灰飞烟灭,更将舜氏九族挫骨扬灰。
“舜恒失言,当纳还一切官职,再不入朝!”舜询也惶然跪下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罪名,踩中了天子的死穴无误。
严铮怒顶心口,脖颈上青筋毕现,脑中轰轰作响。满朝文武,静默如鱼虾蝼蚁,全当他看不破,这闹剧一般,是在戏耍谁!
只见他面色铁青,没有流露一丝表情,眼神在舜家父子身上逡巡,良久才咬着牙道,“将舜恒,剥下官服,拖出去,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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