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夜,宫殿上明黄色的琉璃瓦全然看不见了,昨晚未熄的灯笼,映着雪光,红彤彤、暖融融地上下呼应着。
严铮临窗凭栏,听着卫选光奏禀,一边欣赏乾元殿外的雪色,可他的脸色,却既不红、也不暖。
“一百天?要三个月才能好?朕是不是……太苛刻了?”
卫选光岂敢回应,避重就轻道,“兼听则明,陛下免去了重罚,还是对舜家留了情的。”
严铮咬紧下颌,愧悔自责,他很少有这样的情绪,近日却常常为此所困,似乎是“困于井中”之言,将他的某一部分唤醒了。
殿外扫雪的宫人忙忙碌碌,哗哗的响动不时传入严铮耳中,也清扫着他心头的积霾。
顺着刚扫出来的御道,走来一抹窈窕清丽的身影,怀中不知抱着什么,正朝乾元殿过来。严铮胸中忽然跳了几下,坐到书房中静待。
果然,秦白岚捧着一只锦匣放到案头,“舜才人知道陛下释放了她哥哥,为陛下准备了谢礼。”她轻轻挑开搭扣,将盖子一掀。
是一沓纸张,严铮刚一触手,就腾得站了起来,疾色问道,“这是什么?”
入目是齐整有力的簪花小楷,字迹却是鲜红色的。
“是舜才人刺血抄的《药师经》十二大愿。”
那叠经文脱手落回锦匣中,他手脚微微发颤,“朕责罚她假手皇后抄经,她就刺血,若皇后饮食有恙,她是不是要绝食?皇后小产,她是不是要自戕?这是谢朕,还是气朕!”
秦白岚默默看着,便佯做要收走那锦匣,“那我送回去。”
可盖子刚合上,就被严铮一掌按住,手背上筋骨毕现,关节用力得泛了白,“你叫她过来,朕当面问她。”
秦白岚走出殿外,轻笑之间又不禁摇头,舜华当真一点没有料错,震怒的他胸膛鼓动、面红耳赤。柔情也好,眷恋也好,都抵不过他的骄傲和自负,唯有怒气,能将他肆意驱使、展露本心。
严铮气得两耳皆是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掌中按着锦匣,想看一看抄这些经文要刺多少血,却又无力再将匣子打开,仿佛手心里按着的就是她的鲜血。
待外头通报舜才人到,他才回过神来,抽手摆脱。他正襟危坐,伸开臂膀撑在书桌前,非要展露出帝王气势,才许人进来。
他盯住殿门提醒自己,哪怕那倔犟傲慢的女子如何不肯屈服,亦要给她多些忍耐,一气之下将她赶去冷宫,只怕又要徒生许多懊悔。他咬着牙,撑着桌面的手掌也不由攥成了拳。
可舜华是虚弱得扶着门框、拖着脚步挪进来的,也不只是跪倒还是跌倒,宛如一朵飘絮似的,拜在他面前。
他心头大撼,要站起来,又忍住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声音听起来也虚弱至极,游丝一般漂荡过来,将他胸中的牵挂担忧自责全拎了起来,打成一个难解的结。怎么会这样?
她伏在地上,乾元殿烧着地龙,砖石触手生温,比她屋里的床榻还暖和,她尽力地伏下去取暖。
严铮握着拳坐立不安,她还是不肯看看他,这是她在宫里的第一个冬天,只有才人的份例,吃穿用度必是样样要受克扣,这披风连像样的风毛都没有,连秦白岚都不如,岂能雪天御寒?
“你抬起头来。”
她便缓缓地直起身子,垂下眸光迎向他审视的眼神。
脸色煞白,毫无气血,两弯罥眉如烟柳似的微垂,往日丰润又伶俐的嘴唇皴皱着,再无红樱一点的神采。她跪坐殿中,可就连外头宫女堆的雪人,也更饱满有生气些。
他见过她的病容,却没见过这样的绝望零丁,“你,你为什么?”
“臣妾的哥哥御前失仪,陛下宽容垂爱,免了他的死罪。臣妾感念陛下恩德,为陛下抄了经文,待崇虚寺供奉时一并呈进去。”
他错愕不已,“宫里已经有两处佛堂了,不差你这几篇经文,你与其损伤身体,为什么不肯……”不肯找我,不肯求我,只要你愿意说,我未必不给,你明明有选择,为什么偏偏要无视我!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却始终说不出口。
“臣妾困在宫中,什么都做不了。臣妾亦不懂佛法,只知道洗心沐手、虔诚祈愿,惟愿这点心意,能有福报……”
“够了,朕不想从你嘴里也只能听到这些东西,你就没有别的话吗?”他又不自觉地被怒气提高了声音,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尖得硌手,叫他心酸又心痛。
“臣妾的话早就已经说过了。”她忽然抬起了眼眸,凝望住严铮,眸中横波潋滟,尽是离愁别绪。
他被那些喷涌奔袭情绪骤然一击,围困在碧落黄泉之间,失神在相顾无言之时,手上也松了,趔趄退了一步,才咬着牙恨道,“又是明辨忠奸、明察善恶、明断是非,做个明君吗?”
她浑身一烫,忽的丢下了此行目的,热泪滚滚再难自抑,心头紧缩着颤声问道,“陛下做到了吗?”
“朕如何没做到?只是戒急用忍,为势所逼……”他怒形于色,大声斥责,“陈琮为何倒戈,受谁指使,又意欲何为,朕都清楚。朕也不曾要伤你哥哥,只是形势迫我,不得不以儆效尤,只是不知二十杖会这样……你该知足了!”
“臣妾叩谢陛下!臣妾告退!”她颤栗着伏下去,撑着地面便要走。她做不到,她还是做不到曲意逢迎。
“你要去哪里?”严铮却拽住了她左臂手肘处,将纤细得几乎一折就会断的手臂狠狠攫住。
她痛呼一声,骤然失色的样子一如中秋宴上,更叫严铮不忿,他愈发用力地将她扣在身前,眼底泛红,“你的骨头就这样硬吗?”
她闭紧双眼、颤抖着呼痛,冰冷的手指掰着他施力的手掌,却是纹丝不动,“好疼,你放开我。”
严铮见她眉眼紧皱,睫毛挂着泪珠颤颤巍巍,挣扎时微微扬起下颚,露出那截初愈的疤痕。他顿时放开手,将她左袖撸至肘上。
一排整齐平行的刀口霎时露了出来,从已结痂的手腕上,到尚在流血的手肘处,正是他方才握紧的位置。
曾如同藕节一般叫他情难自制的手臂,怎么成了这样?刺血抄经,要这样多的诚心吗?二十杖尚且能拿走半条命,这十来条伤口,又该有多疼?
他红透了双眼,言辞皆是与她一样的震颤,“你宁愿弄成这样,也不肯跟我说?你眼里、心里,就没有我这个人是吗?”
她扬起头,满目泪光映在他眼中,似水柔情恍如故梦中的月色,清清凌凌、丝丝漾漾,心头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便自然地涌到了嘴边,“我说过的,我从未请皇后替我抄经,可是你听也不听,就定了我的罪名。我说又有何用?难道我说想你、念你、不要只在梦中见你,你就会听了吗?”
严铮浑身带刺的甲胄顿时化为乌有,恨不能将她揉碎在怀中,她身上这样冷,这样瘦,“我听!华华,我都听!”
久旱的旷野便忽逢甘霖,瞬间被潮湿浓郁的爱意涨满了,于是莲藕生花、禾苗抽穗,清甜的风裹挟着水气,将人胸臆之间都吹得胀鼓鼓的。
“子铮……”舜华也怔住了,她呢喃细语,紧贴在严铮胸口,炽热滚烫、鼓声雷动,既熟悉,又陌生。成串的泪珠化入龙袍胸前的团绣,她慢慢伸高手臂勾住他,也揽住了今日的戏码。
“我宣陈院判来看看你的伤,好不好?”严铮珍爱地抚弄她的手臂,指腹轻轻摩挲伤口四周的肌肤。
“不劳烦陈院判,我还有给太后和皇后的经文没有抄完。”
她想放下衣袖,严铮却圈住她手腕不肯松,他惊问道,“你还要刺血?”
“太后娘娘恨我入骨,我尽一尽心,等皇后的孩子平安落地了,我才能洗得轻罪名。”她说这话时紧盯着严铮,他眸光微微闪动,嘴角轻抿,双唇薄如一线,须臾之间,已恢复如常。
她竭力仰面笑起来,眼底却泛起晶莹,“是子铮的第一个孩子,我也想他健健康康。”
那一点泪光剔透饱满,从眼角坠落脸颊。严铮收紧怀抱,深嗅她发间的茉莉香气,“他还算不上一条性命,不要为他伤了你自己……”
“怎么不是性命,已经记在我的生死簿上了。不是他的性命,也是我的性命。”
“不会的,我不会怪罪……”他顿住了,却见她仰头望来,眸中沉沉郁郁的不知何色,他慌乱失语,也无力自圆其说。
“别说了,我该回去了。”
她推开他这身华贵瞩目却丝绣冰凉的龙袍,严铮身上一空,胸口萦绕的温度忽然一冷,心中只享了片刻的怡然转眼成了酸楚,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挽留,“华华,我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会弥补你的。不要抛下我。”
她已走到殿门,将单薄的兜帽戴起,转过脸来又看看他。可他孤身在藩篱之中,纵使是这样一室如春的宫殿,也只是触手不及、遥不胜寒。
她垂下眼眸微微一笑,已撩开一角门帘,“我明白。”
冷风裹着初冬的肃杀之气,吹起鬓发兜帽,她闭了闭眼,一矮身钻了出去。门帘回落,又将严铮隔在孤闭凝滞的温室中。
他黯然失神要追上去,可手指刚触到门帘,又忆起正是自己将她禁足、困她在无名之罪中,他心生怯意。
他猛地抽手后退,烦躁地传唤宫人,“来人!将朕的斗篷给舜才人送去,快!”
推了窗眺望,她已走下殿外的台阶,在刚扫干净的宫道上孤身独行,清清肃肃、萧萧淡淡,内官捧着紫貂毛斗篷追上去,她转身屈膝接了,然后抱在胸前向乾元殿方向遥遥一拜。
为什么不穿上?他紧抠着窗棂、极目而望,只见内官已匆匆小跑回来,而她低头抚着厚实浓密的皮毛,又凑近鼻下似乎嗅闻着什么,玉芙似的面孔隐在兜帽下,又是什么神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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