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还是有些凉的。

    带着栀子花香气的夏风轻轻撩起宁芊穗肩上的薄纱。宁夜寻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偷偷嗅着宁芊穗身上的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四季,宁芊穗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清淡疏离。和宁夜寻初见宁芊穗那晚的香气,如出一辙。

    明明是股清逸幽雅的清冷香,宁夜寻却觉得这就是宁芊穗独有的春天的味道。

    浓郁热烈的栀子花香混着梅的暗香。

    两个世界的碰撞。

    宁夜寻盯着眼前只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女孩,像是看见了误入勾栏的圣女。高洁而又淡漠。

    宁夜寻觉得这位宁小小姐和这偌大的宁府有一丝不同。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沉淀在眼底的心计,是旁人所没有的。但这世上应该也只有宁府才能养出这骄傲又干净的宁芊穗了吧。

    俩人安安静静地走在小院里。

    宁芊穗停在石桌前,转过身,对着宁夜寻轻轻笑了下。

    宁夜寻愣在原地,他似乎很久没见过宁芊穗的笑了。

    一阵风经过,带起几片栀子花瓣,落在宁芊穗的发梢。

    宁芊穗没太大的反应,若无其事地摘下花瓣,放在石桌的古琴上,而后坐下抬眼示意宁夜寻坐在旁边。

    本应是双自带媚气的桃花眼,但宁芊穗的眸子却干干净净,清澈明朗,蒙了层雾似的,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你。灿若星辰又游刃有余。

    既像干净脱俗的圣女,神明立于天界,俯瞰人间,救人水火。又像戏游人间的妖女,恶魔进退有余,玩弄人心,假装无辜。眼中的小痣成了束缚圣女的烙印,将她困于世俗。

    宁夜寻顿时明白了宁芊穗与这宁府的不同在何处。

    宁府热烈明媚,宁芊穗清冷淡漠。

    天生的,矛盾体。

    可到底是血脉相承,宁家长辈言传身教,让这亦正亦邪的矛盾体坚守忠义,成为可以照亮别人的太阳,成为可以温暖别人的春日,成为高洁靓丽的梅。

    宁夜寻觉得宁芊穗不该属于京城,像她这样的背离世俗的小姐,应该属于塞外,属于边疆,属于风沙漫天的战场。

    她不会被京城的规矩束缚,她不会甘于困在闺阁,她更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放弃心中所坚守的正义。

    那双纤纤玉手上握着的不会是针针线线,只会是所向披靡的长剑。

    她身上浸满的是耳濡目染的坚韧。

    这是宁家人独有的气质。

    宁夜寻在宁穹和宁期安等人身上都见过。

    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尽量保全小姐透进骨子里的骄傲。他心甘情愿做她的剑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同时,宁夜寻也迫不及待地想撕开宁芊穗与这世俗之间的隔膜。

    他一边想供奉起这纯洁的神女,护她生生世世。一边想拉她进人间,沾染上些烟火气,不要再一个人虚无缥缈地飘荡,秉持着若即若离的疏远待人。

    说来也奇怪,这心思是在那晚他第一眼看见宁芊穗就产生的。

    宁夜寻颔首坐下。

    “小姐……”

    “你可会抚琴?”宁芊穗打断了宁夜寻,右手轻轻拂过琴弦。

    低沉阔远的琴声撞在树枝上,重重地回荡在宁夜寻耳边。

    “属下的故乡未曾见过这种琴。”

    他又自作主张地说自己是宁芊穗的侍卫了。

    宁芊穗这次倒没恼他,轻轻拨着弦,“我有个很好的朋友,他很擅长弹琴。”话音未落,还像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还会演戏。”

    “……小姐的这位朋友或许很有趣。”宁夜寻餍足地看着宁芊穗的笑。

    “有趣?哈哈哈……”宁芊穗又没忍住笑起来,“你倒是是第一个夸他有趣的人呢。”

    宁夜寻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小姐在拿我取笑?”

    宁芊穗还是笑而不答,指尖的琴弦转了调,清冽空幽,与夜色混在一起。

    “属下的故乡,在西域那边。”宁夜寻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宁芊穗知道他是想起已经灭国的黎国了,“我……我阿娘很擅长乐理,不过我们那最有名的是琵琶和箜篌。这些年中原也都很常见了……”

    宁夜寻也安静下来,无言地听着又转向悲戚的琴声。

    四弦一声如裂帛。

    “小姐似乎身子不太好?”宁夜寻又问道。

    宁芊穗停下演奏,心不在焉地拨弦,“哦?你倒也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不过宁夜寻也没说错,自她绑架被救以来,她的身子确实弱了些,不过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病。

    但无药可解,因为是心病。

    “……小姐以前没有过侍卫吗?为何如此抵触侍卫?”宁夜寻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宁芊穗,他还是把压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他不是不可以问别人,但他觉得,这种事,应该问本人更好。

    宁芊穗看向浩瀚的夜空,三三两两的星光撒在月亮边。

    宁芊穗抬了下右眉,“我三岁起,就被安排入宫伴读,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有个侍卫跟着。”

    “他叫逆忍。”

    “是……宁府最机灵的侍卫。”

    “我三岁时,阿爹指了他给我做亲卫。那年,他也不过十四岁。是宁府最小的侍卫。”

    “逆忍是万潇从小带大的。他的武功和医术也都是跟着万潇学的。”

    笑意从宁芊穗的眼角荡开,同样,荡开的还有她眼角的泪花。

    “所有人都夸逆忍是最有天赋的亲卫。阿爹也说,逆忍能力非凡,当侍卫都是暴殄天物,应该好好培养成小将军,保家卫国的……”

    “前些年,齐人屡次侵扰大林,诡秘的战场阵法困扰着林军。宁家军也不胜其烦,疲惫至极。是逆忍,出其不意,献计给阿爹,破了这阵,夺回战场的话语权。”

    “我阿兄剑法可谓一绝,天赋异禀,有名动京城第一剑之称,能与他切磋一番的,逆忍算一个。”

    “三年前南疆旧案,是逆忍请愿暗中调查,这才平了那年枉死的众人……”

    眼前流转的是五年来与逆忍相处的点点滴滴。

    宁夜寻静静地听着她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一个才华横溢的逆忍。

    “逆忍不是个古板的人,说他武痴倒也不是哈哈。”

    “他总是没个正形儿的逗笑,把万潇那套风流学了个十成十。”

    “逆忍总是带我坏规矩。宵禁了还带我去荷花池摘莲蓬。酷暑难耐时,又带我翻墙去买冰沙。明明是冬日,还陪我潜进那水塘里看池底的鱼。阿嬷罚我学女红时,他又笨笨地接过针线乱缝。生病的夜里,我无理取闹非要吃糖葫芦,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到街上,结果大晚上的,卖糖球的老婆婆早就回家了,他又急急忙忙赶到郊外,挨家挨户地找那老婆婆,就为了串梦魇中的糖葫芦……”

    “我小时候喜欢配着剑或者别的什么,在街上乱晃,美其名曰‘巡街’,还喜欢逞英雄,今天治治坑蒙拐骗的小摊小贩,明日罚罚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

    “以前觉得自己真厉害,可现在想想啊,人家哪里是怕我这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呀,怕的是后面张牙舞爪的逆忍,怕的是宁家威名在外的暗卫……”

    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家小姐凭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带着逆忍,当着京城的混世小魔王。

    吉祥默不作声地走来,轻轻放了个驱蚊虫的香囊在石桌上,而后退在一边。

    吉祥比宁芊穗大了两岁,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亲如姐妹。吉祥心里也清楚自家小姐别扭的原因,也暗自为逆忍掉眼泪。

    “那……逆忍公子去了哪里?”宁夜寻刚问出口,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了答案。可他无法想象那个骄阳似火的天才少年会落得个那样的结局。

    “去了……九重天吧?”宁芊穗苦笑出声。

    宁夜寻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不是生离。

    不是还能再见的离开。

    是死别。

    是阴阳两隔,此生不见的死别。

    拨云见日,宁夜寻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宁芊穗如此抵触他成为侍卫的原因。

    有过那样的亲卫,已经刻进骨血的熟络,是陪她长大的、护她周全、陪她疯陪她闹的人啊,怎么可能还会再轻易接受别人来顶了他的位置呢?

    宁芊穗的视线停在了宁夜寻身上,缓缓开了口,“我不需要侍卫,不是因为觉得你不如逆忍。逆忍在我心里,确实不可替代。但……这不是我拒绝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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