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打劫

    其父邹回,位处江洲知府,虽说官儿比萧白水小了一截,但预测来年即会搬到京城任职,而且人家是南文棋院的主理人,一位堂堂正正的国手!那可就不得了了。

    老父亲这才偷偷摸摸背地里给女儿定了婚事。

    萧鸣抬头好意地对“青菜”兄笑了笑,僵硬地躲开他的手,好生打量起眼前这人。

    那身粉白云纹袍流光溢彩,一看就知身份不凡,他一脸不悦地打开那把画着一塘荷花的扇子,下巴微抬,长相还算俊秀,何奈表情过于欠打。

    他挑衅地看着前方:“师兄,你少给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萧鸣莫名想起宫里一位亲戚当宝贝养的小猪崽,也是喜欢拿鼻孔看人,从头到尾写着矜贵,她心道:这不得好好恶心一番。

    她瞪大眼睛,装作惊讶喊了一声:“你是邹远?还是耗子?”

    周围传来一片笑声,邹远脸涨的通红,拿着扇子指着萧鸣质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萧鸣顺嘴怯生生回道:“不像你,我是人。”

    邹远怕是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原地蹦起三丈高,“青菜”兄赶忙截住人,压下扇子眉头紧皱:“邹远你想动手不成。”

    萧鸣被吓得骇然失色站起了身。

    ——动便动了,梧鼠之枝,不过于五。

    邹远猛地想推开拦着自己的师兄,结果没推动,他咬了咬牙,道:“打个赌?”

    “我俩下一局,你要输了,认我作爹;我要输了,我跪下来叫你爷爷。我还三个月不吃米!”

    “啊。”萧鸣揪了揪袖口,“不好吧?”

    “你个缩头王八,就说敢不敢来吧!”

    邹远从师兄的怀抱中退开,提着玉骨扇指着他鼻子骂道:“颜礼你个迎奸卖俏的家伙!站边上好好看着!”

    “青菜”师兄颜礼一脸青色:这文盲从哪学的词。

    萧鸣没想到激将法如此有用,嘴角忍不住向上提了提。

    她忍住笑意:“那便请吧。”

    萧鸣其人,天生就是个桀骜不驯、目无下尘的浪荡之徒,纵然年少时在棋盘上被打磨了棱角,但依旧狗改不了吃屎,表面装的虚心平意,内在还是会时不时冒出剩下的几根尖刺戳一下。

    她照例行了礼,端坐在棋盘前思索了片刻,道:“我让你四子罢。”

    围观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萧鸣。

    颜礼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邹远轻轻将他的玉骨扇放在桌边,脸上十分不屑。

    颜礼犹豫三分,提醒道:“小兄弟,你当真要让四子?”

    “是的。”萧鸣对他笑笑。

    她看向桌下那双一直不安分抖动的腿的主人,谦恭问道:“你很冷吗?”

    “啊?嘶——”

    邹远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受人踢了一脚。

    “少爷,学棋十几年了,礼仪呢?”

    邹远停了腿上动作,狠狠瞪了颜礼一眼。

    他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老子好生修理修理你!”

    萧鸣回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馆内其他人纷纷上楼来凑热闹,围在萧鸣周边的人越来越多。

    ——让四子的对局,对手还是棋力不错的国手儿子,谁不想见识见识?

    萧鸣用左手拈起一子,颜礼诧异道:“小兄弟是左手棋?”

    萧鸣对他肯定地扯了扯嘴角。

    围棋的规则实际很是了当,任意一方所围占的地盘多即为赢家。但在这小小四方之上,在这分明两色之中,却有万千变化,一处差错,满盘皆输。

    而在目前二人眼中,每一手仿佛是在熟练的吃饭,根本不假思索。

    未几,已经你来我往下了几十手,布完局进入中盘。

    围观群众看的啧啧称奇。

    萧家大小姐虽表面总持着一股子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仔细看仍能发现骨子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但棋局一开始,她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论是装出来的那份矜平超然还是本质中的那份恬不为意,皆消散不见踪影。

    她全神灌注于纵横十九道之间,眼中只有那黑白天地,一切勿近,与世隔绝。

    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邹远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棋下的越来越慢。

    他自小学围棋,深知轻敌是围棋大忌。

    这局棋关乎到自身家谱和尊严,即便被让四子,他从一开始也是全力以赴。

    但这新来的小子犹如一个初生牛犊,什么棋都敢下,什么型都不在乎,根本不讲究布局,分明是个典型野路子,棋风却极其凶悍,手筋频发,招招致命,打得他措手不及,防不及防,四子的优势逐渐退去,那点儿怒气也随之转化。

    棋局下方,白棋已经开始对黑棋的整个大龙进行追杀,幸亏角上仍有一小缺陷,邹远趁机想逼白棋与之一路,再破掉白棋的空。

    他心存侥幸投出一子。

    第一百一十手,黑棋压。

    萧鸣挑了挑眉:不愧是一如既往讨人嫌的南文棋路。

    她拿起茶杯润了润喉,陷入第一次沉思。——思考如何尽快结束。

    众人“观棋不语真君子”,整个棋馆落针可闻,与门外闹市仿佛隔着一道无形屏障。

    “啪”的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第一百一十一手,白棋脱先,引爆上方大劫!

    对弈中,提掉对方一子,对方若接着在被提之处再下一手,可把己方棋子吃掉,这便是“打劫”。

    假使双方各不相让,依次而行,便同形重复,循环无解。因此,一手提子后,下一手不能立即回提对方棋子,即在别处另下一着。

    待对方应后,可再回提,也可不应劫而解消劫争。

    棋如人生,福祸相依,鹤唳华亭;打劫于棋,或一举定乾坤,或兵败如山倒。

    围观者皆倒吸一口凉气,邹远同样难以置信。

    没有勇气争劫和胡乱打劫皆会导致形势塌陷,多少人因为打劫风险畏缩不前,眼下情形,这人竟如此大胆!

    他蹰躇良久,第一百一十二手,黑棋提。

    第一百一十三手,白棋小飞。

    萧鸣恢复先前的速度,对方每应一着,旋即拍下一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第一百一十四手,黑棋挡;

    第一百一十五手,白棋顶!

    邹远目瞪口呆,这从哪冒出来的劫材!

    他手放在从棋盒中,两指夹起棋子,又放下。

    未至五月,已热成这般,那枚棋子不知沾上邹远多少手汗。

    第一百一十六手,黑棋应;

    第一百一十七手,白棋再提;

    第一百一十八手,黑棋下意识中间一刺。

    萧鸣拿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小口。

    ——她从她的世界里脱身,这局棋也到了尽头。

    第一百一十九手,白棋粘。

    “攻敌者,胜敌机先也。”颜礼轻声叹了口气。

    萧鸣多看了颜礼一眼。

    她等着对方下一手,百无聊赖,用余光环顾着四周,看到店小二正从三楼走下来——应是刚打扫完房间。

    这棋馆也是古怪,店家不见,光那一个小二,心也忒广,光明正大把店给顾客看管。

    “我输了。”

    一声落子,邹远站起身对萧鸣作了个揖,他打开扇子快速扇动,意图扇走额前的热汗和余下的燥热。

    “棋谚有云,敢于打劫,棋力上一子。”周围人憋了许久,这会儿赞声不绝,“小公子那一手出奇无穷啊。”

    “我以为下错了,原来是早已参透先机。”

    萧鸣内心哼哼:能让你们看出来?那我还混不混了。

    她也起了身,施施然笑道:“今日打扰了,这场子我包下,当给大家赔罪。”

    众人道谢:“小兄弟大气,不知是哪个府上的?才刚束发吧?”

    “后浪推前浪,颜师兄上次对师弟只赢了半子罢。”有人附和,“师弟对同辈貌似也不曾中盘认输。”

    “不过比我早生几天好意思叫我师弟?”邹远急急忙忙用扇子敲了下那人的头,他冲冲道:“平时没少请你们,这就被收买了。”

    “一群叛徒。”

    “没大没小。”颜礼一把夺去扇子,“这局棋你虽未轻敌,但无所用之,棋诀之四,弃子争先。你过于谨慎,早就输了。”

    “师弟,不快些跪下来喊爷爷。”

    萧鸣心想:我崽子要是就这,不如一头撞死。

    她道:“不必,本只是开个玩笑。”

    没待邹远松完一口气,她又补了句:“那三个月不吃米,便劳烦这位兄长督促了。”

    颜礼礼貌回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邹远差点被那口气噎死。

    颜礼睨了邹远一眼:“我早说了百遍,昨日也告诫了,不能老仗着师叔的店,占个窝就下蛋。总算遭收拾了。”

    “师父之前说,输一子打三天谱。那你这中盘输?”

    “你快闭嘴。”邹远涨红了脸。

    颜礼不再搭理他,对萧鸣道:“多谢小兄弟的盛情款待。方才忘了介绍,我叫颜礼,这呆子叫邹远,我们师承南文,都尚未加冠取字。”

    “小兄弟怎么称呼?多大了?是江洲哪户人家?明日你来国手大赛初赛吗?”

    萧鸣心道这人怕不是和萧白水同一模子刻出来的,和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

    她神色自若报了个假名:“去的,我叫弈秋,虚龄十七,从京城而来。”

    “与祖师爷同名?那可巧了。”颜礼怔了怔,“怎不直接在京城参赛?”

    萧鸣不答话,只是笑了笑。

    “如此,希望能在赛场上碰到弈兄,正式切磋一番。”颜礼也不继续纠缠,拱手道,“棋院有急事,先走一步。”

    “最近有什么屁大的事。”邹远瞬间跳了出来,“你们先回吧,我没下赢呢!”

    “不行。”颜礼拎着邹远的后领,“我等着回家看你的大戏。”

    萧鸣目送邹远被同门齐力拖下楼梯,那人还回头望了一眼,甚是可怜。

    她顶着那委屈巴巴的眼神,道了声:“来日方长。”

    太阳缓缓挪动,馆里零碎的影子随着不断游移。屋外集市的吵闹渐渐平息,树叶花草正被变温的风吹的沙沙作响,不知哪个角落里,夏虫伴着泥土也窸窣有声。

    整条云交街,似乎再大点的声音都逝去了。

    下完一局,萧鸣伸了伸腰,这才发现棋馆只剩下她一个,小二又不知哪去了。

    “叮——”

    蓦地,一阵微弱的铃声撞入耳中,声音清朗并不嘈人。

    萧鸣循声望去,一位男子出现在棋馆三楼。

    他凭着围栏,披着一件月白长袍,浓稠长发如墨散开,像是没看见对角二层的客人,慵懒地再次推了推那块画着“噤声”二字的木牌,带着铜铃叮当出音。

    萧鸣眯着眼,在光影交错中捕捉他的五官。

    他肤色极白,相貌清隽入骨又温润而泽,犹昆山之片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狭眸惺忪微阖,眼底如一潭死水,黑漆漆不见底。

    萧鸣用片刻在脑里翻了个仰面朝天,此前应从未出现如此工整的人。

    没过一会儿,不等第三下铃声,便有人掀了帘子出来。

    ——这下怎出来的这么快?先前叫你是聋了吗?

    “老板!”

    百潼三步作一步麻利窜上楼,伸手上前扶住那男子,带他缓缓一阶一阶走下楼。

    ——竟是个瞎的。

    “百潼,还有客人?”声音慵懒带着鼻音,刚睡醒似的,“我们可以打烊了。”

    “那客人今天要住店。”

    “嗯?”那人慢悠悠道。

    百潼往萧鸣这边看了一眼,剩下的话对着那人耳朵悄悄说了。

    “不错。”他音量照常,丝毫不在乎被人听到。这会儿应是彻底醒了,语气里没了睡意,甚至透着些许愉悦。

    “好一个败家子。”

    萧鸣:你挺会说话。

    她将棋子拢进棋盒,摸了摸腰间,脸色瞬时煞白。

    ——钱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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