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风筝

    那小表舅也是实在,一听萧鸣的请求,便一口应了下来。

    他从袖中拿了两封信给萧鸣:“这是你爹给的。”

    萧白水大抵是憋不住了,这信终究是写了,一写还写了两封。

    萧鸣拆开第一封,三张纸满满当当,洋洋洒洒记录着“小兔崽子”四个字。

    她一挑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拆开了第二封,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意思来,全篇写着一句话“我不管了”。

    萧鸣将纸张随意折好,心里冷哼:难怪不叫人拦着参赛,怕是觉得拦也拦不住了。

    待萧鸣下了马车,棋馆内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位客人,只有老板一人,小二又不知去向。

    弈秋照常坐在那位置,眼前覆着一块黑布,他皮肤本就白,这样一衬,更显瓷质。。

    ——这半瞎双线对光线敏感,格外难受时若是想见光只得用黑布遮掩。

    他眼虽盲,耳朵却灵得很:“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比赛我不说什么,比完还不回来干活。谁送你的?”

    萧鸣心道:就五两银子,你还想怎么。

    她走过去,挡住洒在他身上的昏光,嗓子正好已舒服不少,她用伪音道:“我小表舅。”

    萧鸣在桌上摆好棋盘,与自己对弈。

    弈秋道:“给我倒杯茶。”

    这人一如既往让人摸不着头脑,分明眼睛见不得强光,这几日阳光明媚,白日还想下楼,连个茶杯都要递到手里才心甘,真是难伺候。

    萧鸣落下一子,倒了杯茶,用茶杯碰了碰他手指。

    他左手接过茶杯:“你不打谱?”

    萧鸣道:“幼年有人送了不少棋谱,都背下来了,现在用不着打谱。”

    弈秋放下茶杯,若有所思用食指敲了敲杯沿:“那也是以前的谱子了。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

    他顿了顿:“守其故物而不能自新,虽其未消,亦槁而死。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萧鸣嗤之以鼻:“我不是没看过后出的棋谱,于我而言,用处不大。”

    眼看这人要继续长篇大论说下去,萧鸣右眼皮一跳,心生烦躁,不想再听,从他手中抢过茶杯,意欲再给他倒杯堵住他的嘴。

    不料今日穿的衣物过于宽大累赘,一甩手外袖便撂倒了茶壶,滚烫的茶水直接倾倒在不知所以安放于桌面的手上。

    “嘶。”弈秋倒吸一口凉气,后知后觉撤掉左手,右手推了一下桌子,借着力让自己远离。

    萧鸣赶忙扶起茶壶,那热水直接在她心头添了一把火,原本的小火苗霎时燎原,浑身都灼热难当。

    那已烫成红翡的手任由着火急火燎又小心翼翼拉了过去,她急的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声音带着颤抖:“疼吗?店里可备有药?”

    萧鸣听到头顶的一声笑,恼了:“你还笑,要不把手砍了算了。”

    弈秋嘿嘿笑道:“砍了是不行的,以后还要牵小娘子。你烫着了吗?橱柜最下一层应还存着之前买的三黄膏。”

    萧鸣压着火气,嘀咕着“谁会嫁你个瞎子”,还真从橱柜翻出几贴三黄膏出来,“还真有药啊。”

    弈秋挑了挑眉:“以前经常被烫。”

    萧鸣心里一阵酸涩,很不是滋味。

    她把仅剩的药膏将那只手涂了个遍,问道:“没别的药了?”

    弈秋:“你也烫着了?”说完,就要去抹开手上的膏药。

    萧鸣连忙拦住他:“不是,你还有烫着的地方没涂上,最近的药铺在何处?”

    弈秋摸了摸那只手,自觉疼痛的肤上皆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我这手再涂,就真成红油猪蹄了。”

    他嘴角带笑:“你还想只身去找药铺?保不定药没买到,人就丢了,到时候我还得托着伤病残躯去找你。”

    萧鸣叉了叉腰,捋了捋脾气,用食指戳了戳他脸颊,幽幽道:“怎么还溅到脸上了,通红着呢,你不疼吗?”

    弈秋道:“这儿没烫着,太热了。”

    “……噢。”

    萧鸣提着那块沾满茶水的棋盘进了后院擦洗,她擦干棋盘,起身正准备回去继续下棋,一抬头,便见一白色玩意飘在半空中,背后浮现神光。

    萧鸣心里一惊,差点直接跪下:这世间还真有观音菩萨?

    她想起平时萧白水带她礼佛,自己从未认真过,也算不上信徒,那膝盖仍是没弯下去。

    转念又一想最近这频频找茬的运气,她虽无所谓,也有点招架不住,要不就试着拜一拜?

    考虑不过半刻,萧鸣便把棋盘靠在一处,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我虽之前心不诚,起码现在是诚心的,您一心向善,大肚能容,定不计较,我求断却烦恼障,若灵我便让我父亲捐献再多功德。

    ——不灵你就等着吧。

    许完愿,萧鸣睁开了眼睛,察觉到漏了什么,再次合上双手,内心大喊一声:

    阿弥陀佛!

    万无一失。

    萧鸣拿起棋盘回了馆内,百潼已回来了,桌上新放了一个大木箱:“这是原来老板穿过的旧衣裳,已拿去改了尺寸,你拿去穿吧。”

    然而萧鸣的注意力全在百潼手中的白色物件,她回想了一下方才菩萨的样貌。

    ——原来那只是个风筝!

    萧鸣:幸好意志坚定没跪下去。

    她艰难地开口:“怎么买一个白色的风筝?”

    弈秋道:“我想自己画。”

    娘呦,您真是多才多艺喔。

    她道:“眼都瞎了,现在手还烫了,还逞什么能。”

    弈秋挑了挑眉,道:“你管我呢。”

    萧鸣对百潼客气道:“你老板方才烫伤了,我给他上了橱柜里的三黄膏,已经用没了,你可方便再出去买点药吗?”

    百潼皱眉道:“烫伤?老板已经很久没被烫到过了,做了什么?”

    萧鸣心道:难怪备着烫伤药,原来以前老被烫。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不是他,是我不小心把茶壶打翻了。”

    百潼“噢”了一声,把风筝给了萧鸣:“没事,我去买药。”

    不待萧鸣回答,他已经雷厉风行出了门,不见了身影。

    弈秋在一旁贫嘴:“你不是想自己去吗?怎么不跟着去?”

    萧鸣:怎么没把你嘴给烫了。

    萧鸣安顿好客人,带着风筝和琉璃镜,托着弈秋的手臂上楼,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这人的瘦弱,但他动作稳当,眼前那根云鹤金边黑绸带的剩余部分牢牢靠在脑后。

    她道:“待在房间里不闷吗?”

    说来也奇怪,这人下楼待着,她觉得碍眼;这会儿要回房歇着,她又觉得可惜。

    他眉头向上挑了挑:“就算不在房里,也出不了门,一样的。”

    萧鸣在门外瞟了一眼房内,里面摆了好几个大木架,其中一个摆满了书。

    弈秋进了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房里将那把湘妃竹扇拿了出来。

    她轻叩屋门:“祖宗,开个门。”

    屋内一声轻笑,门开了,接着传来一阵药味儿。

    弈秋带着琉璃镜倚着门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也没见得你对祖宗有多尊敬。”

    他接过萧鸣递来的扇子:“这是什么?”

    萧鸣不打紧道:“身为老板,给自家小二题个字画个画不过分吧?”

    弈秋笑了:“小二又不是小儿,你还真是不客气。”

    他反身回屋,闻后方没了声响,转头道:“客气什么,怎不进来,你也瞎了看不见路吗?”

    萧鸣犹豫了一会儿,进了屋关上了门。

    屋内布置和她那屋相似,点着好几盏油灯,窗户全未开。

    明烛高照之中,还是有些许光线从奋力挤过雕刻精细的窗棂,让窗花留下剪影。

    另几个大书架都摆满了小物什,难怪不会觉得闷。

    弈秋摸到书案前坐下,萧鸣走了过去,见到案上摆着《忘忧集》、《清乐集》、《仙机棋经》等等七八本,皆是棋谱。

    她道:“这些棋谱你还背不下来?”

    弈秋研起了墨:“我就是闲着翻翻,况且并不是背下来就算学会了。”

    “待会儿你把桌上这几本全带回去。守其故物而不能自新,虽其未消,亦槁而死。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萧鸣象征性翻了翻书:“噢。”

    她抛出困惑了很久的问题:“来了这么久,也没见过你下棋。”

    “一下棋就会头疼。”

    “你每天喝的药难道不是治眼睛的?”

    “眼睛已经治不好了。”

    萧鸣沉默了很久:“疼起来是有多疼。”

    他不回答,提起了笔:“你才是祖宗,扇面都糊死了,还想着画东西。得亏我右手没伤着。”

    萧鸣握紧了拳头,她能感觉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颤着,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脱不出口。

    她憋了半晌,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干干问道:“你不能下棋了吗?”

    她等了很久。

    “嗯。”

    又是一阵让人感觉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笔锋在扇面上行走。

    萧鸣脑子一团乱麻,也不知自己想了点什么。

    弈秋把扇子还给萧鸣,闷闷笑了一声。

    “没事的。”

    萧鸣想骂一句“放你狗屁”,但终究没说出口。

    她借着灯光,看清了终于有了东西的扇面。

    一面顺着折痕断断续续画了几笔,俨然是一只沿着墨竹乘风振翅的云鹤。

    一面没有画,只在靠近右侧大扇骨处,多了三列字,字迹高雅,飘若游云,和多年前的那人一模一样:

    “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

    萧鹤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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