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赶的是早市。
本该是暖烘烘的凉爽天气,可庄云衣刚一下车就感受到了丝丝冷意。
路面泥泞,草芥结霜,应是昨夜下过一场疾雨,她光着腿脚踩踏在一面浅潭上,看着自己的倒影一层一层地随着捣碎的波纹,向远处缓缓皱开。
“喂!走快一点!”
她想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可马夫爆出的吆喝声打断了她。
马夫性子急躁,最看不惯人拖拖拉拉。偏偏这个人还是其中最瘦弱、最不起眼的哑巴,他越看越气,气急了,二话不说便一马鞭子抽过去了。
“啪”——!
鞭响声清脆入耳,惹得走在前面的人频频回头。庄云衣垂着头,她看见自己的脚背上赫然出现了一条刺眼的红痕。
……快些走吧,没有照着门面打,他已经是留力了,庄云衣心想。
马夫人也不傻。
他知道:哑奴本来就很难卖,再把那张看得过眼的脸给打花了,就彻底没人要了。
到了市集后,周围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这让她感觉到很不适应。庄云衣想找一个隐蔽的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坐下,可马夫却将她一把推到了前面。像最次的商品要充数,伪装成好的一样,这是买卖的常用手段。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没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庄云衣死死地咬住下唇:呜,讨厌这种感觉……太讨厌了……
可即便是讨厌,她也只能低下头,像被挑选的商品一样,接受别人的审视。
只要再忍一会儿就好,这只是暂时的……庄云衣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要再忍一会儿,等到马夫累了,开始打盹的时候,她就可以逃出去了!
但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奇怪的野人。
凌乱的长卷发长到肩胛骨处,将整张脸罩住,根本看不清脸,庄云衣只能从发间隙里隐约窥探见一丁点琥珀色碧眸。
发质粗糙,像丛生的黑色枯枝,上面还挂着几片孤零零的落叶。
视线慢慢下移,只见他穿着简朴的布衣,腰间别着一条汗巾,体格与那些常干农活的奴隶差不多,可身高足足高了两个头。皮肤是黑麦一样的深褐色,肩上背着满满一捆干柴,弯下腰时,有如一头巨大黑熊站在自己眼前。
庄云衣惊呆了,她托着下巴,张着嘴,久久没有回神。
似乎是干完了最后一件农活,他展露出满足的笑容,顺手拈下汗巾,拨开头发,擦拭额头上滚落下的汗珠。
庄云衣:嗯……确认了。
看相貌,应该不是个野人,但是嘛,的确是一个“怪人”。
在视线即将碰撞上时,她偏开头,灵巧地躲开了。庄云衣不喜欢被人注视,更何况,那是一双热切的、充满希望的、有温度的眼睛。
与那个男人相反,她不经意间抬起手臂,将身后披散的长发顺利地拨撩到了肩前。
斜对面是一个卖猪肉的摊铺,砧板按的“叩叩”响,再往前是几笼“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再往前是……
时间在分秒间静静流逝,庄云衣身旁的同龄奴隶接连着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竟然只剩下了两个人,而她便是其中之一。
这全在她的计划之中。
现在,她只希望时间走快一些,再快一些……
“啊……”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马杜突然愣住了,他站定在原地不动。
看时辰,离天黑还有许久,可烈火般的霞光忽地飘至他的脸间,顷刻间烧得通红。
他从未见过如此惹人爱怜的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一个,肯定是黑心的大地主不给饭吃,才会让她长成这副“营养不良”的蔫吧模样。
“怎么了马杜,你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木坊的掌柜乌图巴。和马杜一样,他也是一个异族人。
异族人在这里不受待见,连做奴隶卖身的资格都没有,但马杜是个例外。
因他身负巨力,一个人可以顶几个人使,广受大地主和其他铺坊的欢迎。但马杜并不住在镇上,而是在镇外自造的一幢小木屋里。他每天赶几里地的路到镇上来做活,赚点买米买肉的铜钱,虽然不多,但十年的漫长时间,也足够他攒出些碎银子了。
马杜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没看到什么……”
“没看到什么?说谎!”
乌图巴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你那眼神直勾勾的,哪像盯着什么地方看的样子!”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看一位美娇娘!”
马杜如今年岁二七,早到了该娶嫁的年纪,这倒是情有可原,只是……
“只要你把这张脸还有这身衣服拾掇拾掇,以你现在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媳妇。至于她么……”乌图巴凑到他身旁小声说道,“她可是个奴隶!还是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薛府里出来的人,长相虽美,但腹中定是蛇蝎心肠!”
“你真是个大傻子!”
“买她回家做老婆,无异于‘引狼入室’!马杜,要三思啊!”
“……哦、哦。”他哪里懂得这些,只挠了挠头木讷地回。等乌图巴叹着气走开后,马杜披上蓑衣,缓步向远处的马夫走过去。
“她、她卖吗……?”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上午,这春日晌午让人倦意绵绵,庄云衣刚好有些犯困,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问话声。
这不是刚刚那个野人吗?
他真的……好高大,好壮!但是身材如此威武雄壮的人,说话为何是怯生生的?马夫也看不惯他这种举动,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接话道:“这地上有两个,你说的‘她’是哪一个?”
马杜指了指庄云衣。
“她?!”马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确定要要她?”
另外那个奴隶见状,开始向他举荐自己:“主子,这个奴隶又瘦又弱,干不了什么粗活的!买我吧,我干过很多活计,什么都能干,不信你看……手上全是老茧对吧?你且再看看她,她可干不了什么粗活!”
“哦,还有,”她突然想起什么,“这个人……她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庄云衣:“……”
她二话不说甩开她的手,扭了扭手腕。这个人使诈,她居然偷偷掐她。她才不屑被人赎买回去,如此倒合了自己的心意,正好!
可谁知,马杜摇了摇头,偏就认准了她:“就、就算是个哑巴,我也要的。”
“请、请问,她卖多少两?”
嚯——!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已经劝诫至此,他还一意孤行,这个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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