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媳妇,我回来啦!”
庄云衣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马杜的呼喊,他手中抱着一堆东西,那块用来兜底的大布被塞得满满当当。
迈过家门后,马杜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他手一松,它们像被抽掉骨架一样“呯哩哐啷”地散落一地。“这些东西,有些是给你的……有些是我自己留着用的……不、不能搞混了,要好好分开……”
他跪下,开始将它们拨成两份,随着手上下动作,他嘴中也念念有词,“这是小春的……这也是小春的……嗯,这个,还是小春的……”
庄云衣:“……”
虽然马杜嘴上说着有两份,但别以为她没有长眼睛:这些东西,分明大部分都是她的!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些哪里是奴隶应得的待遇?
说不感动是假,她承认,这的确让她有些心动……差一点,几乎只差一点点,庄云衣就要沦陷在马杜那略带羞赧,又温情脉脉的视线中了。
可是,那张漏出一角“卖身契”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无法忘记在薛府所见到的一切。那是从出生起就伴随着她,直至今日也无法轻易消散的“梦魇”。父亲去世那天,她遇见了安嬷嬷。她知庄云衣年幼丧父,便多分了些“怜悯”给她。
就算她对她足够温和,待她足够好,可安嬷嬷仍旧会在她恶狠狠地瞪着薛三爷时,将她带到柴房,用戒尺抽打她。
“你是奴,他是主,奴怎可对主不敬的?记住了——他是离你头顶上那片天更近的‘天’!”
天若仁义,则万物欣欣向荣;天若不仁,则万物皆为刍狗。安嬷嬷从不骗她,若此话当真……
那一刻,庄云衣感觉自己头上的那片“天”随时会塌下来,将自己的脑袋砸晕,将自己的身体砸没,将自己的魂灵砸散,永远都去不到那极乐西天里。
她跟着安嬷嬷学到的一件事情,便是“若心生不满,那便只有心能不满”。奴隶的身体属于主人,唯有心属于自己,因此,千万不能将心交付出去,切记切记……
庄云衣回过神来时,马杜已经分好了。
他只给自己留了一把剪子,和一小块皂角。留这两样东西做什么?她还在纳闷,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了。
所以……他这是在干什么?庄云衣见他抓住剪子,抬起,利落一刮,像削皮切瓜一样,将自己蓬松的头发剪成了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模样。她见过寸头,见过马尾,剪成这样的还真没怎么见过。
他挠了挠头,那齐根剪断的碎发像下雪一样掉了下来,落满肩头。
这个人真的是……!眼看他就要把那一小撮头发剪至耳根,庄云衣看不下去了。她直接从马杜的手中抢过剪刀,将剪刀尖头朝上,用它对他指指点点。见此,马杜则默默地低下了头。即便媳妇没有开口说话,他也透过眼神,感受到了她在骂骂咧咧。
好在他动的地方是最外层,像动到了皮而没动到骨一样……总之就是,还有得救!
“哎……诶?”马杜突然感受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正慢慢靠近自己的下颌。庄云衣强硬地将他的头板正,为了不让马杜乱动,她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还把头压在他的头上。
“媳、媳妇……”他当真不动了,像磐石一样牢牢立住。
太近了。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他下意识舔了几口唇。为了打破这份旖旎,马杜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从睡醒后的所见所闻开始,事无巨细地谈到了市集上发生的一切。连路边不小心开的几丛野花,或是路边不小心飘过的蝴蝶都不放过。
他慢悠悠地讲述着,不管庄云衣听还是没听。然后,他恍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唠叨的人,自己以前竟从未和其他人提及过这些……
一切都准备好后,庄云衣绕到马杜身前。她用那把木梳将他的头发全部拨开,熟稔地用藤条绑好,让它们全乖巧地搭在一边。
这个人不爱拾掇自己,糙是糙了点,但是若是好好收拾一番……她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捧起来:看着这一张脸,若是全露出来,谁会说他难看,谁会嫌他古怪?
不受人待见也该好好生活啊,庄云衣想。既然从未有人告诉过你何谓“生活”,那便由我来告诉你吧……这不也是奴隶的“本分”么?
身为奴隶,她能替他做的事情太少。
能做的事情太少,她便过意不去,心中过意不去,便总想做点什么。好歹“能做一件是一件”,而这些事情往往也是“做一件后就少一件”。
想必,等到他不再需要奴隶的那一天,她就真正的自由了。
“咔嚓”——庄云衣端详片刻后,终于剪下了第一刀,像是一点一点地卸下心中的包袱一样,不知怎的,她沉重的身体稍稍轻松了一些。
春风拂面,吹得人心尖直泛痒,有的人便按捺不住,提着一口气,心底里敲锣打鼓,鬼鬼祟祟。庄云衣替马杜剪发时,他闭紧眼,但又会偷偷摸摸再睁开,变成一道轻轻推开门时会裂出的细缝,他在门内,而风景则在门外。
初见她时,马夫嫌她哑巴,奴隶嘲她无用,可马杜就是喜欢。他的媳妇,无论横着看,竖着看,侧着看,倒着看,他都喜欢。
真要说道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只要那人是她,他都喜欢。
这么看着,这么想着,马杜就动了。动了便要挨一下打,并非是那种认真起来的打闹,只是像撒娇一样轻轻地碰一下,不痛不痒,比猫挠还轻些,像羽毛挠挠一样。他知庄云衣不会下重手,便时不时动上一下,知错犯错有些像在不知趣的“讨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举就是“故意为之”,因他身上透着傻乎乎的傻劲,庄云衣便真认为他是坐不住。
也不知道傻的究竟是谁,或者两人都不算傻,只是恰巧碰见彼此,才变的如此傻里傻气。
剪发是门技术活,庄云衣此前并没有特意学过,但她只剪了两下,很快便找到了门路。刚开始还要磨蹭半天,但到了后面就越来越快了,行动如风,让马杜错以为自己身前酝酿着一场风暴。
风暴忽歇,三下五除二,庄云衣就把马杜那头乱发剪好了。他甩动了几下脑袋,将那些乱搭乱翘的头发甩回到最初的位置,他感觉脑袋轻了不少,连带着身体也神清气爽起来。原先,他做些什么事情都要费劲地把额发拨开,如今倒是不需要了,省去了不少麻烦。
真好啊,马杜想。
这个人……摸着脑袋在傻笑些什么呢?庄云衣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尾,如果她没估计错的话,现在,马杜的头发还可以扎出一个小尾巴,就像熊尾那样,短小的一团。
好吧……她承认:自己方才的确是有所参照了。
都做完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庄云衣不知是第几次拍了拍马杜的肩背,只是,这一次显然就不是“教训”的意味了。
“媳妇的手真巧!”
马杜学着别人感谢时的姿态作揖。庄云衣赶忙上前拦住他:……天呀!使不得,使不得!只有亲朋好友之间答谢才相互作揖的啊!不怕不懂礼,就怕乱懂礼,万一被旁人看到了,又要惹人非议了!
“媳妇怎的连夸奖都不愿意要?”
“莫不是……”
“突然‘害羞’了吧?”马杜天真道。原来小春她竟还是会害羞的,害羞的她是何种模样,他还从未见过呢!真是不敢肖想,一旦开始,便像那山洪一样,彻底止不住了。
庄云衣:……
她攥紧手:害羞个头啊,这个大傻子!
两个人一人在嘴上念念叨叨,一人在心里念念叨叨,各执一词,自说自话地回到家中。
上次马杜还不知洗漱,这次他竟然就把能用上的东西全买了个遍。这其中的大部分还非家用,是镇上专做洗浴的铺坊才会用到的家伙,庄云衣见都没见过,更别说用了。她看了一眼马杜,发现马杜也在看她。
之前有发帘盖着她还感受不到,现在发帘没了,他的目光就彻底暴露无遗了。这人的视线真是有些“肆无忌惮”了,哪有这么看着人的?
就算是“不知羞”的人也扛不住这么盯啊!
“……”庄云衣默默拿起她最熟悉的皂角,向远处的水井走去。
她掂量着打上来半桶,这点于她就够用了。可是……庄云衣将手伸进去试探,谁曾想,她的手立刻被冻木了。
这水像寒冰初化时的冰水,极冷极冷。虽说她以前也用冷水洗漱,可在薛府,她都是与一大群家奴合用,大家紧挨着挤在一起,便不觉得冷了。可在这里……她扭头看,发现马杜正往这里赶来。
可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啊!
“媳妇,怎么了?”马杜出声问。
哈哈没怎么没怎么……才怪呢!此时无声胜有声,庄云衣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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