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琪话音刚落,东厢房内便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小乙,快进来!老夫等你多日了!”
秦琪连忙跑进东厢房中间的书房。
双目炯炯的马太公正弯腰临摹一幅极为潦草且多处涂改的字帖。
秦琪瞳孔却遽然一缩:《祭侄文稿》!而且,不像是仿品!
马太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乙,看出来了?有问题就问吧!”
秦琪小心翼翼地凑到字帖旁,蹙眉仔细查看赝品最容易识破之处。
然而,经过他再三确认,他可以断定,这就是颜真卿的真迹。
他语气有些发颤:“老太公,这…这是真迹!”
马太公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当然是真迹!崇文院的藏品,怎可能是赝品!
陈三郎于京中校勘馆阁,他不知从何得知,老夫想借鉴颜体行书。
于是他向官家秘请,将此宝借出,派其子侄送来给老夫临摹。”
崇文院是北宋国家藏书馆,其中收藏的珍贵文宝数不胜数。
虽然其在真宗朝大中祥符八年受到池鱼之殃,藏品被焚毁不少,但也仍为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图书馆。
大食国百年翻译又如何,其皇家图书馆藏书量与崇文院可谓天壤之别。
联想到马太公与阆中陈家的交情,秦琪猜测,他说的陈三郎,便是大学士陈尧咨。
于是他瞬间释然。
他拱手为礼:“老太公,您不是一直在学习王体吗?”
王体便是王羲之父子的行书。颜体与王体行书风格截然不同。
马太公垂首颓然摇头:“老夫学了一辈子王体,最后也只学了个皮毛!唉!”
他霍然抬头,目光湛然:“小乙,你最近可有练字?”
秦琪暗暗吐槽:不知绘图纸、写书信、记发明算不算练字。而且,我也不知道原主的字如何啊!
不知我这只学到皮毛的赵体能不能入您老法眼。赵体可不好学,我练了七八年,还被老人家们耻笑呢。
他心中疯狂吐槽,表面却恭恭敬敬:“回老太公,孙儿这几天写过一些字。”
马太公努努嘴:“写来看看!”
秦琪不想献丑,他苦着脸道:“老太公,孙儿大病刚愈…”
马太公脸一沉:“胡诌!你家到老夫这儿足足三里地!”
老头儿就差指着他鼻子大骂了。
秦琪无奈,只好找来一支中锋的紫羊兼。
他略略蘸墨后,仿照脑海中赵子昂非著名的《致中峰明本手札》笔法,硬着头皮写出了《洛神赋》中最出名的那几句。
他暗道:这可是王右军模仿者最多的时代,单单出名的便有蔡、苏、米、黄,宋绶的字都比我的强。我若写得不好,您老可别耻笑。
《致中峰明本手札》,是他前世练习最多的字帖;其次是《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
学赵子昂楷书,当临摹《仇锷墓碑铭》,行书千万不要临摹《心经》、《洛神赋》那些徒具其表的商业作品。
那些都是赵先生前期不大走心的作品,《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才是他行书的大成之作。
马太公眼都看直了。
秦琪前世之所以被老人家耻笑,那是因为那几个老头儿不一般。
而且,赵子昂是元代成名,与欧、颜、柳齐名的楷体四大家,又岂是如今北宋刚二十出头、书法远未大成的蔡君谟可比的?
秦琪也是紧张得忘了,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这会儿都还没出生呢。
因此,以秦琪对赵子昂如此熟稔的模仿度,已经足以让马太公惊艳。
人家赵子昂,可是自成一体的行书大家。
马太公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秦琪的笔法,心中大感惊艳。
待秦琪顿笔,马太公竟有些患得患失:“小乙,这幅字是仿自哪位大家?”
秦琪心中却忐忑不安:“老太公,孙儿这字写得如何?”
他俩完全没在一个频道上。
马太公眼中精芒一闪而逝。
他蹙眉沉吟:“嗯…你这字形上略带右军风骨,神却颇有虞褚之风,你且留下吧,老夫有暇时再仔细看看。”
嗯,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他明明馋人家的字,却偏偏不做褒奖。
他担心秦琪不同意,连忙转移话题:“小乙,你可是来借书的?”
话题果然被他成功转移。
秦琪躬身行礼:“老太公,不知解试都考些什么?”
马太公暗暗得意,当即耐心为秦琪讲解起了解试。
解试俗称州试,是大宋最低一级的科考,与省试一样,其一般也分为进士科与诸科两科。
举行解试的时间一般在八月,所以又叫秋试。地点在各府州军衙署。
从明道二年,也就是今年开始,解试也将要开始封弥卷首,也就是俗称糊名。
与省试雷同,解试内容也是诗赋和策论,由各府州军判官做考官。
试卷送往京师礼部贡院,贡院官员掾属胥吏逐一比对无误后,再下发名次。
各府州军的头名为解元,上榜者为举人。
同样的,解试也要纳公卷,分为古律诗赋文论五卷。此举目的为考校士子所学。
宋代科举考试只有州、省、殿三级,所以是没有秀才的。
由此可见,王邋遢变法前,北宋科举内容之博之杂,绝不仅限于儒家经学。
所以,北宋的文官有不少都是六边形战士,范仲淹便是佼佼者。
所以,北宋盛产苏颂、沈括等等科学家,便显得理所应当。
王韶、宗泽和李纲也都是谙熟军事的文官。
这是个开明开放且不似李唐那般污秽的时代。妇人们同样可以经商挣钱养家。
至于后世极受争议的八股文,那是王邋遢变法之后的事儿。
因此,问明这一切后,秦琪便决定借常考的杂文集研读。
马太公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常用的教材,又塞给他《神农本草经》和《周易》。
陈尧叟亲题的“春风化雨”岂是虚名?陈尧佐的那幅《桃李图》又怎么可能是乱画?
人家马太公,在地方任上,的的确确教出来不少学生。
而且,马太公为何要考校秦琪书法,不也是为了增加印象分?
纳公卷自不必提。即便解试将要糊名,人家誊录官眼也不瞎啊!
人家不会在誊录后加一句:该生笔力雄健,或者笔法飘逸?
几个字而已,能费誊录官多少墨?又能花多少时间?
作为这时代最顶尖的应试培训大咖,马太公经验何其丰富。
因此,大宋又一个马老师教出的举人即将诞生。
匆匆交待秦琪几句后,马太公便撵走了他。他确实馋秦琪的字。
临走时,老头儿提醒他:“小乙,为了解试,没事多学学西昆体。”
秦琪转身行礼,背着书,哼着小曲儿小跑回家。
马太公见他蹦蹦跳跳,突然懊悔不已。
我真傻,真的,我早该知道,他病已好了,我该让他多写几幅字的。
怀着懊悔惆怅的心情,马太公颓然一叹,提起笔临摹起了秦小乙的字帖。
秦琪蹦蹦跳跳进了家门,见老娘正在数钱,他连忙凑上前:“娘,咱上午卖了多少钱,有没有三百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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