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启程来江南府,  天下了雨。

    虽然早已备了雨披,但连日潮湿,陈延不免有些风寒咳嗽,  这可让陈多富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一进府城,  他就连忙带陈延去看了大夫。

    不过风寒并无什么特效药,  老大夫也只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  叫陈延多注意些保暖就让他回去了。

    吕思然下值后同陈延碰头,见他面色微红,连忙问:“康弟这是怎么了?”

    听闻他病了,  吕思然心下就是咯噔。

    陈延:“思然兄放心,  我无事。”他嘴角扯起。

    外头风冷,吕思然连忙带着陈延二人回了吕家。

    因着吕夫子提前来过信,  吕家大嫂早早就把小院收拾好了,  一同用完晚饭后,  陈二去了铺铺盖,  陈延则和吕思然一起去了书房。

    “康弟,  川安县之事,  爹已经同我讲了……”他原以为本次院试之后,  康弟就将前途宽广,没想到川安县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他看着眼前才十二岁的少年,  此来府城,他也背水一战,肩上担子本就重,又遭了风寒,  “康弟,  你身体如何?能撑过此次院试吗?若是不能,  也别勉强……”

    “我真的没事,  思然兄不必为我烦忧。”只是略略有些难受,院试只有两场,第二场才在号房过夜,“我求长远,不会硬撑的。”

    “总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听爹说你此次来府城想与姜大人一叙,如今他作为院试考官仍在禁中,等院试后,我再替你递信。”

    陈延立即起身,“延蒙恩,多谢思然兄!”

    “今日你都不知道说了多少谢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吕思然立即扶起了陈延。

    说什么谢不谢呢,不过是略施援手、早结善缘而已。

    -

    翌日,陈延在喝完药之后就出了吕宅,去了外间打听江南府的书院。

    此次江南府院试之行,他有把握能斗倒方秀才之流,但何师爷和赵教谕……前者如果自己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被县尊大人发现,可能会被一起清扫。

    但后者——

    只不过是说了棱模两可的几句话,一个举人,做点这种微不足道的事顶多被呵斥,是绝不会一下倒台的。

    当然也有例外,陈延突然想起了义母跟自己说的关于赵寿康的一些事,除非这个赵教谕还纵着自己的儿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被吕夫子抓到了把柄。

    那也是有可能被清扫一番的。

    不过就算他被扫,陈延也不想入县学了。

    川安县的平台太小了,如果想走向更高的路,来江南府是势在必行的。

    不过问了一圈,这江南府似乎没有秋季招生,这里的书院一年只有一招,只在来年开春之际。

    且江南府书院要考核的题目也和陈延在川安县考核的题目不一样,这更坚定了陈延想要留在江南府的决心。

    是以,在问完书院之后,陈延和陈多富再度问起了府城内的小院和铺子的价格。

    若要搬迁来府城,一家人一个院子必不可少,家里的生意也不能丢。

    但让两人没有想到的是府城铺子的租金居然这么贵!

    一个地段稍好一些、面积稍大一些的铺子租金都是几十两起的,啊这……

    好在院子的价格还是正常的,只要住的偏一些,十几两银子也能有个不错的小院。

    除了问院子,陈延还会经常逛一逛集市小摊、路边的米铺和布庄,进一步了解府城的物价。

    每每问过物价之后,他都会回吕家记录在纸上。

    一是方便到时候回川安县把这些告诉娘亲和爷奶,让大家知道府城的抛费也没那么可怕。

    二则是‘知物价、晓民生’,若是考试有问到这方面的问题,不至于做一个睁眼瞎。

    连着跑了五六天,陈延的风寒痊愈得差不多了,江南八月的府试,也要开始了。

    这会儿,陈延已不再出门,而是开始温书,不过说是温书也不尽然,因为他看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三字经和千字文。

    比起复习,更像是一种缅怀。

    触摸过去让陈延的心很宁静,也就是在这样的宁静里,考院的锣鼓声响了。

    依旧是在丑时末,秋意渐起,陈延穿着李银花为自己新制的薄棉衣,提着考篮,在黎明破晓之前进入了考场。

    院试比之府试形式简单,只考两场,分为初覆与再覆。

    再看卷子,怪不得说县试、府试和院试三试同为科举选拔读书人的门槛。考试的内容形式基本都是相同的,只不过院试的题目量更大、内容更为深入而已。

    但初场的内容对陈延来说,不过尔尔。

    收心,提笔,这场考试,只能成。

    陈延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考试型人才,压力越大,他的思绪越通畅,笔几乎不用停顿。

    而考院中央,姜修身着官服,静静看着周围的年轻举子们。

    ……

    川安县近日也是秋雨连绵。

    看着这雨,李银花内心也是一片担忧,但最近家里本就是一片愁云惨淡,她也不想再增伤感。

    只能同吕夫人多聊聊,排解排解心中的苦闷了。

    “听夫子说,今天就是康哥儿初试……”李银花喃喃道,“不知他怎么样了。”

    “你啊安心,我大儿随信来,说他身体已愈。”吕夫人对陈延倒是很有信心,毕竟这是自家相公日夜夸赞的好苗子。

    “那就好,那就好。”李银花目光远眺,唯望陈延高中归家。

    另一边,方秀才和何师爷也很关心陈延的科举。

    搭上了赵教谕这条线,两个差点离心的男人倒是重新‘混’在了一起。

    方德名给何师爷倒了一杯茶,袅袅茶烟中,他笑道:“听说那小子去府城的时候下了雨,淋了雨总该病吧?”

    “就是不病一小儿也扛不住家里这些个事。”何师爷暗笑两声,“还是兄弟你有办法。”

    方德名也有些得意,不过赵教谕虽好,却只能拿来威吓人,对自己的私塾还是无甚帮助……

    就算老吕那匹夫不知死活要帮着陈延小儿,惹了教谕厌烦,吕家私塾倒了,那县里也还有吴匹夫的。他的德行私塾可怎么办呢。

    “老兄?”何师爷有点不虞,“怎么又走神了?”

    “何兄莫怪。”他连忙赔笑,“在想我这私塾怎么办呢。”

    这可是个麻烦事,何师爷不愿意讲这个,于是在这里蹭了一点好茶叶后就施施然走了。

    午时将至,方德名在书房里收拾东西,下午他还有课,现在剩下的学子都是德行私塾的宝,他可得上心再上心。

    就在他看着新换的内容,脑内一片烦躁的时候,方夫人有些小心翼翼走进了门。

    “怎了,不是叫你去陪赵教谕的夫人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方夫人不喜欢赵府,她讨厌那里的一切,只是……方秀才的命令,她从来违抗不了。

    “赵夫人约了几家人去赵府相看,我不便在那里,就回来了。”

    “嗯?”方秀才一顿,“不是说要那陈延小儿的姐姐?”

    提到这个,方夫人脸白了一瞬,“没,说是那女子不堪为妻只可为妾,在重新相看呢。”

    方德名想多了解一些赵家的事,是以,两个人边说边上了饭桌。

    “那赵夫人怕是选不到什么好人家……”方夫人可以看出来,那些被叫过去的夫人们恐怕都是碍于赵大人的面子才去的,个个不情愿。

    问起家中女儿,要不就说自小订婚,要不就讲体弱多病,人人都说缺点,弄得赵夫人下不来台,心中不快,她也被赶回来了。

    说到这里,方夫人想到什么,立刻问询自己的相公,“夫君私塾内可有家产颇丰,性格不错的学子?若有的话夫君可要给女儿留意留意。”

    “她都快十三了,有好的可以定下来了。”

    正在喝汤的方德名突然放下了汤碗,看向了妻子。

    教谕夫人寻亲?寻不到,自己也有个品貌俱佳的女儿。

    他眼睛亮了起来。

    “夫人说的对,我们燕燕不小了,有好的,确实可以定下来了。”

    方夫人笑逐颜开,“那你可要好好挑挑!”

    下午,方德名上完课浑身疲惫,叫来了自己的二弟方德安和自己一起到书房内谈事。

    看得出来,德行私塾挂掉、里面‘老童生’讲破课的流言对方德安的伤害很大,他鬓角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都耷拉下来了。

    “二弟,我有一计,可让私塾东山再起!”

    方德安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不会乱说话,一身疲惫立刻消去,“大哥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方法?”

    “我们私塾需要一个靠山……昔日何师爷这座靠山已经倒了。”大把的银票撒出去,结果这个人只能同富贵,德行私塾的船只是稍微漏水,他就直接跳船了。

    这样的人靠不住。

    “我想到了和赵教谕同船的好办法。”举人,若德行私塾有举人站台,必能乘风而起。

    “如何与赵教谕绑在一起呢?”

    “联姻。”

    他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赵教谕仅有一子,又体弱多病,寻遍全县,无人肯嫁女,我家燕燕,年方十三,温婉贤惠通晓女工还识字,若是我把她嫁到赵家,何愁赵教谕不给几分面子?”

    作为方家船上的中坚力量,方德安是知道赵寿康是何种人也的,他顿了一下,“可侄女儿与那赵寿康年纪……赵寿康?”就是个活体淫贼加病秧子啊。

    “管那赵寿康如何,只要燕燕入了赵家即可,若是生个一男半女,今后我们方家还用愁吗?”他一开始还没想到这一茬,一思及此,更是癫狂,“这才是我们方家真正的福气,燕燕被我衣食无忧的养大,也是时候报答我们了。”

    正端着补身汤准备犒劳一下相公,顺便打听一下私塾到底有哪些学子的方夫人听到这句话后,眼睛差点直接翻白,她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尖,泪眼连连望着这扇糊着纸的门。

    他为燕燕选的良配,竟是赵寿康?

    …

    天色逐渐变暗,陈延拉响了考铃,走出考院,人群中,陈多富撑着伞在等,父子二人接头后,陈延很快坐着牛车回了吕家。

    一通热水澡姜茶白粥老三样后,陈延进入了睡梦之中。

    初试发榜,陈延并不紧张,一切同他预料的一样,他以前十之姿顺利进入了复试。

    老天开眼,复试终于放晴了。

    不过饶是如此,号房里发下来的薄被还是有些潮湿带霉气的,陈延在号房两天的精气神都是那碗热水给的。

    再覆卷子很长,有诗有文有策论,粗略看了一眼之后,陈延便开始起稿,他心无旁骛,整个考场里只有试卷轻轻翻动的声音。

    这一场,陈延没有提前交卷,他细细检查了几遍,等金锣声起时,才慢慢收起了自己的东西。一切已尽人事,只待听天命了。

    考了两天,步伐有些酥软,回程的路都是陈多富搀着他走的。

    忙忙碌碌了十来天,一切尘埃落定,陈延选了吕思然休沐的日子,再行感谢了一波他和嫂子,并送上了一些前些天在府城里买的小礼品。

    吕思然自然不肯收。

    但陈延坚持,并言:“这些东西都不太值钱,只是弟弟的一番心意。”

    吕思然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了。

    从再覆结束,到院试发榜,中间会有十天左右的批卷时间,这段时间陈延非常自由,经常外出,每天跟着陈多富早出晚归,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

    弄得吕思然的夫人十分好奇,在夜间扯着自己夫君谈论着这位‘义弟’。

    “他是一个好生矛盾的人。”

    “?”最近快发榜了,作为书吏的吕思然也很忙,早出晚归,和陈延错开了,回府待的时间也少,一时之间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什么矛盾?”

    思然夫人说了一下陈延日日出门的事,又道:“他看上去好似全不在意自己的院试成绩,精神很好,一点不着急。但人又瘦了许多。”

    “瘦了许多!”有多瘦哦。

    吕思然决定和陈延聊聊。

    于是在发案前一天,他见到了陈延。

    乍一见,思然都懵了。

    因为陈延的样子和妻子形容的一样,真的很矛盾,他可以一眼看出来,少年脸上的肉变少了,身形细了一些,这本是颓唐之相,但他的眼睛很亮,面色既不苍白也不蜡黄,所以又挺精神。

    “康弟,你这是怎么了?”

    陈延失笑,“思然兄,我也不知道……”他也觉得这种变化来的奇特,他内心觉得自己一定能中秀才,只是算不准排名。

    可每到夜阑人静,他又会想,万一呢?

    然后早晨起来,又觉得没有万一。

    这样反反复复,精神无所谓,身体似乎有些吃不消,一直在掉肉抗议。

    陈延本想调整一下饮食和睡眠,规律作息对抗一些,但是——

    他看着铜镜中略有些消瘦的自己,思及爹以及大嫂看见他之后的目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任了这种身体的内耗。

    且开始刻意控制自己的摄入,硬要跟着陈多富去寻牙人,看宅院,果然,更明显了。

    回过神,眼前人还是一脸关切,他道:“大抵就是太忧心了,等明日发案后应该就好了。”

    “这……”吕思然有些无奈,“可惜这次誊写红榜的人不是我。”

    “不过我相信以康弟的才华,定能榜上有名。”

    “借兄长吉言!”

    隔日,陈延一行人很快到了考试前预定好的茶楼中,院试与县试府试不同的是张榜会有专门的报喜差役到考生预留的地点报喜。

    大家大都会选发榜地附近的茶楼和酒楼,陈延也不例外。

    茶楼的大堂里有些闹哄哄的,到处都是着长衫的年轻学子。

    约莫上午九点,茶楼前门突然响起了敲锣的声音,霎时间,人影浮动,二楼的窗台上多了许多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的人。

    报喜的衙役嗓门儿十分洪亮,他站在门口,敲锣,高声道:“贺江南府浮梁县周秉老爷高中秀才!”

    接着,大堂里很快有一二三十左右的男人一脸喜色起身往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给了衙役一把喜钱,而后茶楼老板很快宣布,这位秀才今日消费可免。

    他喜气洋洋与周围人拜贺,有了第一个,大家便知道,今日份科举盲盒,已经开拆了。

    报喜从后往前,越后接报,名次越前。

    实力不算上佳者前场未得报,便已知此次希望渺茫,但仍在等,而对自己‘自信’者,也在等。

    但无论如何,等待都是煎熬的。

    陈延亦开始紧张了,但他的紧张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心跳砰砰。

    来了,锣声响,又一波差役出现了。

    “贺江南府清源县王敦老爷高中秀才!”

    还不是他。

    吕思然也开始有点担忧了,看这时辰,已经快报到最前面了。

    陈多富更不必说,因着等了太久,他口干舌燥,喝了许多许多的茶水,现下内急已经开始夹着腿了,但他完全不想去如厕。

    他怕自己一去,那差役就来了,也觉得这个时候去厕所兆头不好!鸿运当头,怎能沾臭!

    额角的一滴汗滑落在桌上,王老爷的报喜差役还没走,锣声又响,陈延偏头一看,不知怎么的,心跳了起来。

    那衙役的官话不算标准,夹杂着一些江南的语调,“恭贺江南府川安县陈延老爷高中秀才!”

    在座三人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陈延站起了身。

    他拿着陈多富给他的碎银子,散了一波喜钱,那衙役看他年纪很轻,有些惊讶的拱手,“恭喜老爷。”

    而茶楼里众人见这名次在前的秀才居然如此年轻,亦是议论纷纷。

    “可见老头总是不公平的。”一落榜学子慨叹,“你我二十多岁,仍在童生蹉跎,那少年才多大,竟已高中秀才!”

    “川安县是何县,除了这样年轻的人才!”

    “名次这么靠前,将来科举也有望吧……”

    回到座位上之后,便有一些同在榜上的秀才前来祝贺,陈延年轻,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和大家同沾喜气。

    寒暄了好一会儿,白蹭了一顿好茶,三人归了宅。

    夜里思然夫人自然是备了一桌子好菜庆贺,是夜,陈延把自己早先就写好了的信交给了吕思然。

    “放心,我必为你带到!”

    ……

    江南府的提学姜修大人在府城读书人的圈子里名声是很不错的。

    他礼贤下士,关爱学子,府内许多优秀学子都受过他的召见。

    只要不提‘政事’,他本人也是没什么架子的。

    是以,吕思然作为一个小书吏,才能如此顺利的替人传书。

    不过近来给姜大人递书信的人委实有点多,他刚从考场上下来,想歇歇再见大家呢。

    “爹!”

    “爹!”

    “哟,爹的乖女儿怎么跑得这么快啊?”纵然有些疲惫,姜修看见可爱的女儿奔向自己,还是下意识扬起笑脸,放柔了声音。

    “还不是爹爹消失太久。”姜茵茵切了一声,“之前说好要陪我去逛集市的,说话不算话!”

    她跺跺脚,“爹真不讲信用。”

    姜修可听不得乖女儿的抱怨,“爹哪里不讲信用了,说了陪你肯定会陪,上次没约好时间而已。”

    “那到底什么时候嘛?”

    “八月末如何?”

    姜修:“你看爹的样子,得休息休息才能陪你去逛!”

    “那好吧!”她也不是不体贴的人。

    “对了茵茵,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噢!”姜茵茵这才想起来,“好像是管家爷爷要拿过来给你的,我碰到了,刚好直接给你带过来。”她把信封放到了姜修的书桌上,“爹爹月末记得带我出去!”

    女儿背影蹁跹,真是可爱。

    喟叹了一番,姜修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后,挑眉,拆开了信封。

    竟是他点的小秀才来的拜见信,普普通通的问候,夹了两首诗,平平无……等等,姜修蹙眉,信的末尾,居然是求助。

    啊。

    简单又直白的求助。

    这个套路很不一样,姜修决定见一见陈延。

    这个他同知府战了三百回合才提成廪生的秀才。

    说干就干,姜大人的效率也很快,他隔日就召见了陈延。

    受到传召的陈延没有刻意卖惨,反而修饰装点了一番,穿了一件簇新的、颜色略重一些的外袍。

    但穿了新衣裳又怎样呢?陈延一进书房,姜修一看他,人就顿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回想了一下上次见陈延,陈延是啥样。

    他几乎下意识惊讶开口,“你这是怎么了?瘦成这样?”

    来了来了,陈延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放任自己这样瘦下来,为的就是让姜修开启二人的对话,省了他苦心找说话时机的时间。

    少年看了这位身着紫服的高官,这是陈延见到过的最大的官,也是最没有架子且通透务实又肯助下的官,也是他此来府城想请的外援。

    来见姜修之前,陈延想过很多种表达方式,是原地卖惨,声泪俱下,把陈家的遭遇艺术加工一下;还有有话直说,有一说一。

    陈延选择了后者。

    “学生本不愿以自身之事叨扰提学大人……”

    奈何他认识的人里,有本事能摆平这件事的,也就姜大人一人。

    陈延十分有条理的从自己的文章被姜修赏识在川安县遇到的事情横竖说了一遍,从被考前被诬陷、到求告无门、再到本次的教谕之事,语言简短精练,叙述客观平实,无甚个人感情插入其中。

    姜修侧眸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他说的每一句话,姜修都相信。因为这些事……太普遍了。

    陛下企望天下太平大同,想为盛世之君,令天下恭顺、官吏廉洁奉公,不携裙带,爱护百姓,但目前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天下太大,没有私欲只属于陛下的人太少,但所有事,只要看见了的,姜修便不会袖手旁观。

    但此事,他想探一探这举子的想法,“我记得你是川安县籍人士,蒙受不公,应当找县尊才是,怎的直接找到了我头上?”

    姜修是儒雅的、但同时也是具有压迫和威仪的,一个能为圣上心腹、经营自己人设的大臣,要是真的一团面,早就死了。

    陈延的心已经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他猜过姜大人也许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昂起头,“县尊大人日理万机。”

    许县令太稳了,作为一县之尊,川安县又不大,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县令真的会一无所知吗?

    他会不知道师爷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教谕逼嫁?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当二十年的县尊?

    他知道,他只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而已。

    县尊大人的心里有一杆秤,陈延自己站在秤的一边,而方秀才、何师爷和赵教谕在秤的另一边,他是被高高翘起的人。

    哟,这少年还挺敢说。几乎就是直言许县令不管事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是碰到他,若是遇上别人,说完这句话他就要被送客了。

    不过他说的也无错,那许县令就是太懒怠了,当个县令都像养老,若不是本朝可用之人少,他这样的……

    “但这均是你一面之词。”

    是,所以陈延从来都没想过让姜大人隔空做主,他只是想来求一封亲笔信,“望得大人一亲笔信,学生回川安县后会上告,求县尊大人彻查此事。”他敢告状,不怕查,也算是表自己的‘干净’了。

    还算的挺好。

    但,姜修问他:“你可知此番修书,会令许县令对你不喜?”这已经是起了惜才之心了。

    陈延知道,但他不怕,许县令这个县令已经做到头了,他是一个聪明人,和聪明的闲人打交道并不难,许县令就算不喜他也不会刁难他和陈家。

    而且,只要他能继续努力,取得功名,许县令的不喜很快就会随风而散,躺平人的喜恶就是这么功利!

    姜修能看出一点他的想法,心里笑笑,年轻人啊……

    不过,他确实是个堪培养的好苗子,出身农家,性格聪颖,心思活泛,但内心向善。这样的人做官,能屈能伸,是容易做上去的。

    这样的人,姜修愿意相帮。

    他大笔一挥,很快写好了一封信,但他没有直接交给陈延,而是让陈延一观,就给了管家,让他直接递送给许县令。

    陈延看完,内心各种赞叹语言的艺术!

    姜大人没有在信里提任何一个恶谋,只说这次院试结果出来了,川安县本年只得了三个秀才,其中有一廪生。

    言道该廪生为他早日即看好的少年学子,本以为他能名列前茅,他也有意点前,奈何这学子似乎发挥不当,发案后他同这名为陈延的学子见了一面。

    见此子消瘦异常,精神不振,才于考场发挥不当,姜大人表示对此事的可惜,又提了一句自己对陈延的喜爱,又添补了一句:若有头名,本可记你一桩政绩,可惜了。

    没有提到陈延一句,但妥妥能让许县令心头火起。

    是啊,头名本为政绩,他守着一个小县,能有政绩难得,此次错失,怪谁?总得有个人来承受怒火吧?

    过几日陈延归乡,向许县令那么一告,怒火之下的许县令一查,若里面真有什么,一为平怒,二为给陈延的面子,他便不会轻拿轻放。

    想通其中关窍,陈延躬身:“学生谢过姜大人!”

    “相见几次,也算一份缘了,农门科举本就艰难,你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有此信,县令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姜修说完前事,又提点了一句:“你行至此,得中秀才也算顺风顺水。”

    “但若想以此行乡试,恐怕十分困难,若你还有科举之心,不妨踏出川安县到府城来看看。”

    “学生正有明年参加岳山书院春季招生之意。”

    眼光挺好,倒是会选,又零零散散聊了几句,姜修送了陈延一本算学书后,就让他回去了。

    今日之行分外圆满。

    姜大人的信足以将秤对面的三人高高翘起——

    是时候回去了!

    说走就走,告别吕思然,将东西打包装上牛车,选了个天晴的日子后,父子俩就出发了。

    不过牛车的速度比不上府衙报喜之人的速度,两人刚出江南府,川安县甘田村内,报喜之日人已到,在村口老陈头和陈婆婆面前,恭贺了陈延高中秀才,且为廪生,每月可享廪银和禄米之事。

    陈家喜到开祠堂庆贺此事。

    连日来被赵教谕笼罩的阴霾也被驱散开来。

    方秀才和何师爷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前者又砸了一套茶具,决定把女儿和赵寿康的婚事直接定下来,倚靠教谕,来抵挡吕氏私塾的两个秀才。

    何师爷听到他准备卖女求荣之后,心下十分不齿,但面上却十分惊喜!诶呀,骂名方家背,他还能连带享受一点裙带关系,有何不可呢?

    至此,两家人的关系愈发紧密,然,一切却在方夫人这里受阻了,他怎么也不愿意去跟赵夫人谈此事,并意图将女儿方燕燕送回娘家,但此事被方秀才发现,他气得甩了方夫人一个大巴掌。

    二人算是彻底撕开了脸,方秀才也无惧,切,妇人之仁,没有妻子,媒人一样可以谈此事!

    眼见着方家为此事鸡飞狗跳之际,陈延回到了川安县。

    此时,许县令也收到了那封来自上官的‘贺信’。

    痛失功绩,他的确难过,心里也对不停搞幺蛾子出来的方秀才没了什么好观感。

    他决定今后要对这个方秀才严苛一点,没用还多事的东西。

    那吕秀才倒是个开私塾有本事的,可以扶持一番,指不定今后能有所作为。

    还有赵教谕,他决定让教谕略收敛一些,嫁娶之事,要两方随心才行嘛……

    不过当即最重要的事,是召见陈延一番,安抚安抚他。十二岁的秀才,顶顶年轻啊,说不定将来就是一份善缘。

    可惜家中没有适龄女儿,不知夫人那边的亲戚有无?

    思绪万千,县令传召了陈延,他一看陈延这瘦弱的样子,语气十分温和可亲,陈延亦装作十分受用的样子,几度红了眼眶。

    “县尊大人在上,受学生一拜!”

    许县令像是看着自家晚辈,“起来起来,何必行这些虚礼……”

    “县尊大人,学生出身农家,家中长辈常教学生,遇事当忍则忍,这些年来,学生一直谨小慎微,一心读书,不敢惹事……”

    “然谨慎也无用。”那些阴险小人总如跗骨之蛆。

    “本官知道你受苦了——”方秀才压迫人确实做得不对。

    “学生要状告德行私塾方德名纵人诬陷学生夹带舞弊之罪!”

    “?”

    县令顿了一下,“诬陷夹带?”这是他知道的方德名吗?吃了熊心豹子胆?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而且不止是诬陷夹带,这位胆大包天的方秀才做的事可太多了。只要县令去查,他绝对是个筛子!浑身都是洞!

    事情好像突然变得严重了起来。

    县令发现,川安县好像也不是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

    他道:“此事兹事体大。”

    私下状告不行,得上公堂。

    于是隔日,川安县读书人圈子如同惊雷炸响,那位出身吕氏私塾,年仅十二,川安县最年轻的秀才蒙受县尊大人召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击鼓鸣冤上公堂,状告德行私塾夫子方德名——

    诬陷其与其兄县试舞弊之罪。

    众人哗然,要知道,诬陷舞弊同舞弊一样,都是要判流放三千里的大罪。

    方德名岂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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