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李想的小学生涯刚结束,那天是工作日,李允文和陈若男都去上班了。夏日虽然燥热,可小李想仍在家呆不住,练了会琴,听着楼下传来“老大”“老大”的喊声,小李想放下琴谱,打开门向楼下跑去

    在家附近的公园跟小伙伴们玩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太阳渐渐坠向地平线,李想摸着自己咕咕叫肚子,看时间爸爸妈妈也该下班了。他一挥手,告诉自己手下的小弟们今天就到这了。

    李想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边忧愁地看着裤子上的大洞,那是爸爸昨天买给他的,可在他身上也没撑过一天去。爸爸肯定不会说什么的,可妈妈就难说了。上次就因为嫌弃她织的围脖太丑不肯戴生了好久的气,可这条破洞的裤子总不能跟上次一样给爸爸穿吧

    小李想满脸忧愁地回到家属楼楼下,一眼看到单元楼前聚集着大片的人群,鼎沸又喧闹,他们被拦在隔离带外,脸上满是兴奋,互相交头接耳,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隔离带里,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呜啦呜啦”响成一片。

    小孩子总是对一切充满好奇心,哪怕是这种大事。

    刚才的忧愁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小李想凑到隔离带旁,仗着身子小,在人群里左冲右突,直接挤到了人群最前方。

    他看到了他一生的梦魇。

    那个每天接送自己上下学的、周末带着自己去游乐园、去爬山的,那个总是跟同事吹嘘自己儿子以后会是个钢琴家的,那个永远对自己温柔细语着“小想,要幸福啊”的,永远微笑着的男人,已经变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身下殷红一片,脑袋像是一个裂开的大西瓜。

    年幼的李想脑袋空白一片,无法形容的惊惧充斥着他幼小的心灵,继而伴随他这么多年,摆不脱、走不出、也逃不掉。

    他只记得最后一双冰凉的手遮住他的眼,陈若男嘶哑、颤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想,不要看。”

    丧事处理完姥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李想也在,于是他也听到姥爷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也出了问题,是需要女儿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于是李想知道,陈若男再没有待在这边的理由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李允文,她们在这里也没有亲人了。小李想牵着陈若男的手站在平安火车站前,从这座北国小城去往魔都的列车已经进站,听着车站的广播,小李想不知是魔怔还是怎么了,就是不肯走。

    陈若男那么温柔的人,除了会跟李允文使小性子外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小到大从没动过李想一根手指头,这次也被气得动了手。李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也不看四周指指点点的人们,只是紧紧拉着手中的行李箱,就是不走。

    李允文走的时候都没有流泪的陈若男,这次却哭得撕心裂肺。

    其实当时的小小李想只是突然发现,如果妈妈离开了,自己也离开了,那个温柔地让自己好好生活、告诉自己要幸福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真的真的永远没有了。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无亲无故,别人家阖家团圆,他却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了。

    而那个曾无比幸福的三口之家,也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最后陈若男没了办法,在列车即将驶离站台时,狠下心自己回了魔都。而从那天开始,小小的李想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也会每周带上新学会的菜,去城郊的墓园给李允文清理清理。

    他就这么努力且认真地生活着。

    可他还是会被其他孩子指指点点。

    “看,贪官的孩子!”

    “就是他爸爸,害死那么多人!”

    “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冤枉的。”小李想冲出去跟他们理论,可没人听。

    孩童们本就没什么善恶是非观,他们只是想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不在意警察有没有作出正式结论,同样不在意事实如何,自然更不会在意自己的言语会对其他孩子造成怎样贯穿一生的影响。

    无知且无畏。

    双方最后自然扭打在一起。

    小李想鼻青脸肿,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也被他不要命的劲头吓到了,想走,可又怕丢了面子。

    双方正僵持着,马路边的小女孩从小卖店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卡通公主裙,绑着火红的朝天辫,手里举着两个冰淇凌,踢了脚把李想死死压在身下的小胖墩:“羞不羞啊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

    “你算”

    为首的小胖墩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女孩提着衣领从李想身上扯开:“实验小学的是吧?我见过你,我爸爸是实验小学的老师,我要让爸爸告诉你们爸爸妈妈。”

    对于一众小学生来说,动不动就叫家长来学校喝茶的老师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怕爸妈给做竹笋炒肉给他们吃,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互视一眼,一哄而散。

    “喏,别哭了,分你一个。”小女孩递过一个冰淇凌。眼中满是不舍,但还是强作大方。

    小男孩摇头:“我没哭,我也不要。”

    小女孩这下不开心了,叉着腰:“叫你吃你就吃。”

    小男孩擤擤鼻涕:“哦。”

    “我叫方蔷,记住我的名字,我罩着你!”小女孩跟小男孩坐在路边,看着他脏兮兮的t恤,挥挥肉乎乎的小拳头,像是跟新收的小弟交代着自己有多厉害的大哥,“他们要再敢欺负你你就找我。”

    小李想呆呆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小女孩。

    在当时的小男孩眼里,她是在发光的。

    “方蔷”他话语喃喃。

    只可惜小女孩忘了告诉他应该去哪里找她了。

    ……

    终于,看着小女孩蹦跳离去的身影,李想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只溺水的鱼,已经快要窒息。

    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扶着床头无力地站起身,站在房间门口直直盯着漆黑且安静的走廊良久,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借着身后卧室里散发着的微微余光,他摸索着打开走廊里的吊灯,接着是餐厅、客厅、书房,直到整个房间都变得灯火通明,他才稍显安心。

    仿佛头顶的光可以带给他一些温暖,驱散那个仿若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无尽的、漆黑的梦魇一般。

    这一会的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无力地瘫坐在餐桌旁,顺手拿起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像是要冒出青烟的喉咙得到水的滋润后终于舒服些许。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当身体感觉好受一些后,就连心里的不安也消散了些。

    李想抬头看看头顶仿若永远不知疲倦的摆钟——2012年02月04日00时24分。

    “好漫长的夜啊。”他喃喃自语。

    把空水杯添满,看了眼亮如白昼的屋子,还是直接回了房间,任由它们不知疲倦地亮着。

    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犹豫了下,把从药瓶里倒出的白色药丸放回瓶里,只余下一粒,就着水吞咽了下去。

    他也没有回到床上,只是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靠在窗边,看着大大的落地窗外的那片白色世界怔怔出神。

    还记得这扇在大城市司空见惯,在这个北国小县城却极度超前的巨大落地窗还是陈若男当时浪漫主义情怀发作,不顾小李想的强烈反对拍板敲定的。

    当初还觉得窗户太大会让人没有一点隐私,但现在看来效果其实出奇得不错,特别是在当下这个时节。

    院子里积雪还是满的,从楼上往下看去,整个世界还是银装素裹的。

    其实这次新年陈若男是有回来的。年三十回家,初一离开,算起来在平安县甚至没待够一天。

    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责任要承担。

    其实还好走得早,要是再晚两天赶上这场大雪就走不了了,虽然……虽然那也是一件蛮好的事情。

    至于李允文。

    虽然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但对李想而言却像是昨天。

    他最后躺着的那个位置就在楼下,就在那片被清理出的小道中央,透过身前这扇巨大落地窗就看得到。

    每次从那里经过,那天的一切清晰地浮现在李想眼前喧嚣的人群、刺眼的红没了人形的李允文,他们仿若不知疲倦地,日日夜夜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是不是,爸爸也怕被遗忘呢?

    关于那天,李想每一分、每一秒、每个画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个对着爸爸指指点点的人,每束厌憎的目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都忘不掉。

    “如果今年真的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李想微嘲笑笑,在窗前蜷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自己轻轻说了句。

    可当困意袭来,他迷迷糊糊即将闭上眼时又想起当年的小女孩,于是决定收回这句话。

    毕竟,这个世界还是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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