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是下午四点醒的。
睁开迷蒙的眼,揉着酸麻的腰,病床收拾得整整齐齐,方蔷已经没了踪影。
狠狠甩了甩没了知觉的手,李想出了病房,问清扫走廊的护工:“有看到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吗?”
“往那里去了。”护工指着门诊楼方向。
“你跑哪去了?”李想刚跑出几步就看到方蔷走进住院部,脚步轻快。
“找医生问出院的事情,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方蔷脸上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她看着李想,皱眉,“找不到我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就算急着见我,也不用把人家医院的一次性拖鞋穿出来吧?”
“我……我忘了……”
李想想把脚藏到身后,可日光明媚,无处可藏。
“你啊……”方蔷无奈地叹了一句,拉着李想回到病房,“把鞋子穿上,穿好我们就回……回学校……”
“医生答应了?”李想边系着鞋带边问。
“答应了啊。”方蔷把剩下的零食水果装进包里,理所当然地说,“现在就可以出院,回去再休养几天。”
李想拉住她拉背包拉链的手:“有医嘱单吗?”
方蔷停下手上的动作,眉头蹙起:“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注意事项什么的。”
李想连忙否认。
方蔷定定地看了李想半晌,直看得他从直视到低垂再到躲闪,也不知道信是不信。
“喏,给你。”她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有医生签字的。”
“还需要静养几天,多补充营养,医生意见这里……”李想拿过单子逐字逐句读着,他指着出院意见那里,“嗯,确实是可以出院。”
“你还说信我。”方蔷顿时炸毛。
“我就是很单纯地读一下。”李想面不改色,拎起收拾好的包,“走吧,我也不喜欢医院的氛围。”
“波鲁克……”
亚德里亚海的蔚蓝一如既往。方蔷躺在沙发上,目光偶尔落在荧幕上,偶尔落在在两间卧室里不断进进出出的李想身上。
他的贤惠也一如既往。
方蔷现在还不能直接回宿舍,只能先到李想的家里。来鹭城也有一年,她很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就像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食堂、商场、舞蹈班、比赛……忙完一件还有另一件,忙完另一件还有下一件,不能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你先住我房间。”李想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客房衣柜,把可以看到窗外无垠大海的主卧腾出来,“我卧室空间大,风景也好一些,对恢复有帮助。”
“想吃点什么。”
李想跟着方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在她身后。
“肉,很多肉,很多很多肉。”
方蔷从漫步在沙滩上的男男女女身上收回目光,说得毫不犹豫。
“好。”李想披了件外套,刚出门,又像是想起什么,返身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几张纸币,装进口袋,“你先休息会,饭好了我喊你。”
“李想,你好像只小蜜蜂啊。”
方蔷看着李想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轻声说。
……
一周后。
“李想,我不会再听你的花言巧语了,我今天就得回去上课,我又不是姜学霸,再这样下去期末考肯定挂科。”方蔷忧愁地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脸皱成了苦瓜,“而且我最近胖了好多,舞都不知道还跳不跳得动。”
“医嘱说你要多休养。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再去学?”
李想看方蔷对桌上的菜兴致缺缺,试探着问。
“别说吃了。吃吃吃,每天都是吃吃吃,你没看到我的吃不胖体质都破功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变猪!”方蔷已经下了决心,自然不会再被他三言两语所诱惑,“我已经完全好了,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学校。”
方蔷态度坚决,李想便不再劝说。从医院回来第二天她就要回去,被他用美食诱惑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他放下碗筷,穿好鞋:“你吃完把餐盘放厨房,我去附近药店买点药,你一起带回学校。”
“不用了,我已经彻底好了。”
方蔷在后边喊。
可李想已经下楼了。
方蔷摇摇头,无奈地拨弄着餐盘里的两个蛋黄,皱眉吞了下去,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丝丝缕缕的不舍。
“这样的日子,以后应该不会有了吧?”
把餐盘仔仔细细地洗净,擦干,摆好,案板立起来,地上的碎屑扫掉,就连油烟机上的油渍都用了好大力气清理干净后,方蔷看着一尘不染的厨房沉默良久,终于转身走向主卧。
他帮了自己这么多,那件事……就算是扯平了吧?
应该是吧?
方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里不确定地想着。
轰隆隆隆……
方蔷刚把床上的衣服装进包里,突然被外边的声音吓了一跳,看着外边豆大的雨点,方蔷的心也像窗外的天一样,开始阴郁了。
这种天气还非要去买什么药……
方蔷边拉开门边的储物柜边想。
突然,她的眼睛落在储物柜中,整个人像是失掉了灵魂一般。
储物柜的最里边赫然是一件黑色的雨衣。
方蔷还记得这件雨衣上印着的小红心。
她像是回到了那个一片汪洋的城市,她俯视着那个披着黑色雨衣蹒跚前行的小小人影,一切已然明了。
她拿着雨衣疯也似地冲了出去。
原来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从积水的隧道里救出来的,那个背着自己冲向医院的,那个苦苦哀求路过的司机帮助的,都是他。
是的,那个瘦弱又坚定的脊背,那个一往无前的身影,她都记得。
可是,偏偏却……偏偏却……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
积水的街道,像是迷途的旅人找寻回家的方向,方蔷在雨中踉跄寻找。好在附近的药店就那一家,方蔷紧紧抱着怀里的黑色雨衣,也终于看到他,看到当年那个男孩。
他躲在路边商店的屋檐下,屋檐低垂,雨水四溅。
他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水浸透了,忧愁地看着空中的密集的雨点,他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冲出去。
可雨实在太大了,像是坏掉了阀门的水龙头,又像是老天爷直接拿着一盆水迎头泼下来,稀里哗啦。
“李想!”方蔷一头撞入李想怀中,把他撞得一个踉跄,直接压扁了藏在身后的小小药盒。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全身被淋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被拎出来一样。
“你跑出来做什么,身体都没好彻底呢……”李想本是气愤的,可看着她迷蒙的眼,看着她比雨点更大的泪珠,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委屈,怔了半晌,轻拍着她的肩,把她手里的雨衣披到身上,眼里只剩心疼。
“我看雨下太大了,你又没带伞……”方蔷终于反应过来,声音支支吾吾。明明胸中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你也没带啊……”李想把雨衣的帽子盖在她湿透的黑色发丝上,轻声安慰,“没什么的,离家又不远,等雨小点我就回去了。”
“可我……我……雷声太大了,我自己在家害怕。”方蔷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明明有那么多想说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
她踮起脚,紧紧看着他的眼,狠狠吻了下去。
“呜……”
他挣了两下,可却被她拥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跟她融为一体。
那是香甜的、带着玫瑰味道的吻。
依然那么肆意,那么张扬。
“没事的,有我在。”
风雨终歇,他伸手想抱她,但手刚触到她的发梢便飞快地缩了回来。
“不然待两天再回学校。”李想松开方蔷,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方蔷眨了眨眼,好在脸上全是雨水,“不要多想,就当是一个感谢。”
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晚了。
这世上从没有后悔药,也没有月光宝盒这种东西,她只能随便找个借口。
“我知道的。”庆幸于刚才的清醒,他试探着问:“那我们,回家?”
“回家……”方蔷喃喃着,她终究忍不住开了口,“后来为什么不找我了呢?”
“什么?”他有些疑惑。
“就是……就是那次迎新晚会以后……”方蔷把头侧过,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你……”
“你说那个啊……”他忽然沉默。
就在方蔷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时,却听到他的声音,仿若远在天际:“我答应过你,你找到自己幸福的话,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是因为这个……”方蔷魔怔了一般,不停地喃喃自语。
这个贼老天啊,难怪都说生活不是电影,可往往比电影更狗血。
那是她提醒他的。
“你是要出国留学吧?”
既然已经这样了,索性想问的就都问了吧,方蔷这样想道。
“你听谁说的?”他的语气里带着疑惑,“我妈妈没找你……”
看着方蔷眼里的迷惑,他赶忙闭了嘴,欲盖弥彰地解释:“别误会,我和妈妈之间最近闹了点小矛盾,只是小矛盾……”
难怪那天在美发店会听到他跟那边争执……
“我看到那张申请书了。”方蔷紧了紧发青的拳头,“李想,我想听实话。”
“其实也没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知道她的认真,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我们系里一个老教授比较喜欢我,推荐我申请这次的交换生名额。其实也不一定是我啦,你知道的,我是个学渣,这种事情竞争都很大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去的吧?”方蔷无视了李想的辩解,继续追问。
“没有如果,方蔷。”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天色太暗、夜色太黑,方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轻声说,“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我承诺过的。”
方蔷垂下头。
其实,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吧。
如果不是这件黑雨衣,自己大概永远不会主动跟他谈起这件事。
剖开她的心,在她心底最深处,分明认为既然是李允文害死了爸爸,既然他们欠自己的,那他无论为自己做什么,做多少,都是理所应当。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自己,他一向是有十分,便付出十分。
到现在,他连自己都快丢掉了。
不能再这样了,方蔷握紧拳头,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们本就是两条注定不相交的直线,因为他的坚持才在某个点短暂相遇。但就像鱼儿和飞鸟,既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那么终究要走上各自的路途。
“没理由好人就没好报的……他,配得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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