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县委家属楼依旧灯火通明。

    无论是陈若男,还是李想,都无法忤逆老爷子的意思,特别是在这么多年来,老爷子第一次踏足平安县时。

    李想回来时便没带什么行李,关掉电视,重新罩上防尘布,把钥匙放回姜叔叔家门前的储物箱。下了楼,姥爷已经坐回车里,陈若男依靠在单元楼前,唇间的红色亮点明灭不定。

    听到脚步声,她手忙脚乱地摁灭手里的烟,像是若无其事般从楼前的水泥地上收回目光,揉了揉眼:“收拾好了?”

    “嗯。”李想犹豫了下,还是拍了拍陈若男的肩,像是没看到被她藏在身后的烟蒂,没闻到空气中挥散不去的烟草味道,“走吧,姥爷该等急了。”

    “按你姥爷那个臭脾气又该骂人了。”陈若男无奈地笑了笑,把李想敞着的羽绒服拉链拉上,“也就是你老妈我脾气好,不然谁能忍得了这个脾气怪异的老头子。”

    “你哪里脾气好了,以前我跟爸爸总是被你骂……”

    李想脱口而出。

    “那还不是你跟你爸爸总是合起伙来气我。”

    陈若男也下意识地回答。

    “妈,我以后不会气你了。”李想拉开车门,看着已经有了丝丝白发的陈若男,他抬起头,像是宣言,更像是承诺,“也不会再让你那么辛苦。”

    “小王,直接去机场。”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倒灌进车身,把车里的温暖一扫而空。老爷子坐在沙发末端嘬了口随身带着的烧酒,“这鬼地方,冷得让我想起年轻时候去新疆修路的日子。”

    “已经够给您面子了,往年这时候都是大雪封山,出都出不去。”陈若男把大衣给老爷子披上,指着出城的马路,“就这条路,都被雪花封得严严实实。”

    “谁能不给我□□面子?”老爷子腰背挺直,如一棵苍翠的松柏,“我□□从一个泥瓦匠走到今天,靠得就是我从来不曾屈服过。你妈不让我来,怕我犯病,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谁能阻挡我!”

    “姥爷,我想先去趟城北。”李想终于放下手中的手机,表情纠结,显然不想打断老爷子的豪迈发言,可又不得不打断。

    因为手机上的那行字。

    “李想,我想见你。”

    ……

    “呦,无人可挡的陈董事长这么快就被挡住了?”

    陈氏临时调来的这辆商务车虽然极尽奢华,车里按摩座椅,影院红酒,茶几雪茄一应俱全,可车身过于庞大,即使是王叔也没办法把车开进道路拥挤狭窄的还迁区里。

    “让开!”老爷子狠狠瞪了眼跟自己挤占着最佳观赏位置的陈若男,语气里满是不满,“看看你,哪有半点当妈的样子?”

    “好意思说我。您不也为老不尊。”陈若男透过车窗看了眼石榴树下的李想和方蔷,眼里的无奈一闪即逝,“七十岁多的人了,也好意思偷看自己外孙见同学。”

    “同学?你管这叫同学?”老爷子重新占领了最佳位置,车外寒风呼啸,两人几乎依偎在一起,老爷子眼里喜意几乎掩藏不住,“别以为我没上过学就不知道,他们这种现在叫情侣,以后叫孙媳。”

    “这是?”

    方蔷忍不住偷看了眼巷口,平安县极少有这么长的车子,它极为蛮横地把巷口堵得严严实实,现在已经深夜,不然这里的原住民一定会围个水泄不通。她隐约觉得窗边似有人影若隐若现,可黑色的玻璃挡着,看不真切。

    “是我妈妈。”他们分开甚至不到一天,可在李想的感知里却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他嗅着她身上的香甜味道,于是笑容也随之香甜,“我们要到学校才能再见面了,她来接我回家。”

    “怎么了?”李想把自己的围脖系在方蔷修长的颈间,拉紧她外套的衣领,“是跟家里人吵架了吗?”

    “嗯。”方蔷仰头看着他,脸上全是委屈,“哥哥骂我了,因为……因为早恋……”

    “啊?”李想的嘴瞬间张成“o”型。透过虚掩着的大门缝隙,他隐约看到院子里有一抹光亮,但很快熄灭,他拉着方蔷就要进去,“我去跟哥哥说……”

    “不要!”在他不解的目光里,方蔷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声音越来越低,“他……他就是思想太古董,等一等,等一等他会理解的,从小哥哥就是最疼我的……”

    可声音里全是委屈。

    “我今天都没看到焰火。”

    “走。”

    李想拉着方蔷跑出小巷,说着空无一人的马路一直向前,他牵着她左右找寻,从街头到巷尾……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终于。

    暴躁的老板卸下门板,脸上全是压不住的怒意。

    “臭小子,你他……”

    “你的焰火,我全要了。”

    他说。

    于平安人来说,这也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夜。

    结束了一整天喧闹的平安人方才睡下,刚刚进入梦乡,还未来得及跟周公切磋棋艺,便被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响惊醒。

    方母披上衣服,拉亮灯,大声喊着方威,问他是不是地震了。

    方威指着巷口方向,可却拦住大感兴趣的方母,没让她过去。

    这一夜,漆黑的城骤然闪亮。

    无边的焰火照亮了半个城。

    漆黑的夜空里,无数朵各色烟花争先恐后冲上天空,把这黑暗的夜晕染得五颜六色。

    绚烂,却又转瞬即逝。

    方蔷抬起头,眼睛通红。

    “以后,你才是最疼我的。”

    “他一定很爱那个女孩儿吧。”名为□□,但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这样称呼他的老爷子问女儿。

    “应该是吧。”陈若男从在无数骤然聚集,又散开的花形、心形下吻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收回目光,沉默良久,终于说。

    “既然是小想的选择,你就别跟他怄气了,都随他吧。”老爷子看着陈若男,粗糙的手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别跟我一样。”

    ……

    “我们小想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啊?”

    商务车里,李想揉搓着已经没了知觉的手,抬起头时便看到姥爷眼里的揶揄。

    “还真有。”

    接过陈若男送过来的暖茶,李想挠挠头,忽然想起姜叔叔家的事情。

    “妈,姜黎姥姥病危,姜叔叔一家都在市医院陪着,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是他的同事,他走后一直都很照顾李想。”陈若男给老爷子解释着,也有些恍然,“我看你姜叔叔家一晚上都没声音,还以为他们去老人家里过年了。”

    “时间来得及吗?”老爷子问王叔。

    “来得及。”王叔把车换了个方向,“原来申请的航线已经超时了,重新申请的航线在一小时后。”

    老爷子有些不舒服,没有下车,只让陈若男和李想一起去医院看望。

    “天开始亮了。”

    此时的医院少见的安静,没用拥挤的车辆,没有响着刺耳警报进进出出的救护车,没有汹涌的人流,只有院门口卖早餐的小贩一如既往。

    “姜叔叔没说具体住在哪里。”李想看着环绕在周围的好几栋住院楼,拿出手机,“我给姜黎打个电话。”

    “算了。”陈若男拦住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我直接联系你姜叔叔吧。”

    “还不是一样。”李想嘟囔了句,但还是依言放下手机,跑出了医院大门。

    “不用上去,下了手术台就一直在icu……其实手术前医生就说过希望渺茫,建议我们把老人接回家,别再让老人受罪,可我们商量过觉得还是要再拼一把……”

    “人之常情,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事……”

    “是啊,昨天老姜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

    李想重新回到医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徐阿姨跟陈若男轻声说着,声音里满是悲伤,陈若男小声安慰着,姜叔叔轻轻拍着徐阿姨的肩。而姜黎静静站在他们身后,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只是淡然。

    “姜黎,姜叔叔,徐阿姨。”

    李想小跑着上前,递过手里的保温盒。

    “吃点东西吧,再难受也要吃东西的。”

    “是小想啊。”徐阿姨只说了一句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姜叔叔赶紧上前,扶住徐阿姨,“叔叔都说不用来了,还把你妈妈也喊来。”

    他冲身后的姜黎招招手:“姜黎,你先拿上去吧。”

    姜黎没接,于是李想默默跟在姜黎身后,忽然无言。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李想抬起头,赶忙撕开一杯豆浆的封口递过去,“你呢?”

    “十七天前。”姜黎接过豆浆,但没有喝,只是捧在手心,仿若想获得一点温暖,“送方蔷回来?”

    “嗯,马上就要走了。”李想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担心,“你也看开些,生老病死人生常事……”

    “常事……”

    可能是医院的清洁工也放假了,楼梯口角落已经被勤劳的蜘蛛织出一张大网,一只迷途的小虫子莽撞地在墙角向上爬,懵懵懂懂地落在了网心,它奋力挣扎,但没有丝毫用处,反倒把它缠得越来越紧。姜黎伸出手,小虫子顺着她晶莹的手指逃出网心,飞快地顺着她的手爬回墙上,飞快地逃走了。她轻轻笑了下。

    “等这边事了,我会去看你们。”

    “好啊,我告诉方蔷,她一定很开心。”

    “李想?”

    “嗯?”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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