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过来!”
清晨的潮水刚刚退去,沙滩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贝壳。赶海是姜黎提出来的,可她捡到一个贝壳便已满足,不再找寻。反倒是方蔷满脸纠结,捡起一个,又捡起另一个,再捡起一个……
“怎么了?”
李想小跑着追上她,不解地看着她紧握的手。
方蔷摊开手心。
“哪个更漂亮?”
“都漂亮。”
他的话发自内心。她手心的贝壳都是千挑万选过的,漂亮的花纹,艳丽的色泽,都是极少见的成色。
“敷衍。”
方蔷盯着手心的贝壳,头都没抬。
“我觉得左边的这个更好一点,虽然有残缺,可是纹路漂亮。”
“那就左边的。”
李想感觉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看她有了决断,赶忙出声应和。
“可是右边这个很完整哎……”
她把贝壳放在耳边,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还能听到海的声音。”
“我听听。”李想把头凑向前,方蔷咯咯笑着推开他的脑袋,“听就听呗,拱我干嘛?”
“……”
他动作忽然定住,踉跄着站起身,亡命般奔向快被浪潮淹没的礁石方向。
那是沉浸在海底的一块丑陋礁石,石身遍布青苔。在海水的不断浸泡、海浪的不懈冲击下,常年藏于深海的礁石仍没有磨去身上的棱角,变得尖锐圆滑。
平日它默默沉溺在海底,只露出尖尖的一角,只有当潮水退去时方才显露自己的全貌。
可能是想看看礁石的真实模样,或是看看礁石的那一边有什么,在他跟方蔷探讨哪个贝壳更漂亮的时候,姜黎淌过那片海,爬上了那块丑陋的礁石。
也许是心里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落脚点,也许是礁石上附着的青苔太过光滑,就在姜黎即将爬上礁石的最高处时,她径直跌落下来,落在了礁石未被磨平棱角的尖锐所在。
李想的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他,没有保护好她。
“姜黎!”
……
李想抱着姜黎冲进医院大门,姜黎长裙下的一截光滑小腿上此刻爬着一道如蜈蚣般蜿蜒的狰狞创口,李想用手紧紧捂着她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可没有用。
姜黎光洁如玉的小腿已经被鲜血浸红,像是绽放在白日的焰火。
“别怕,李想。”
虽然她疼得眉头微微蹙起,可还是温言安慰着。
“我是学这个的我知道,只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她知道他心中的阴影。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
护士拿碘伏和双氧水小心清洗着创口,如姜黎般淡然的人儿也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他无力地拍着自己的头,心中满是自责,不住喃喃自语。
“李想,跟你没有关系。”她伸出手想握住李想的手给他安慰,可她看到了一直站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方蔷,知道不是从前,于是放下,“是我的原因。我想去离大海更近一些的地方看一看,可是石头太滑了。”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去帮我买份早餐吧。”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脸上的笑意竟清晰可见。
“我想喝豆浆。”
“方蔷,可以帮我……”
“你自己去。”
话还没出口便被姜黎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他还是没忘记叔叔的事情啊。”
看着李想远去的背影,姜黎帮着护士把纱布裹上,语气淡淡。
“心里的事情总是藏在心里,不把他剖开,永远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多重。”
“叔叔?”方蔷把手里的贝壳连带着淌血的纱布一起丢进垃圾桶,在姜黎对面坐下,“这和他有什么相干,李允文是罪有应得!”
“我知道其他人都不信他,可你不该的。”从李想出了急诊室门开始,姜黎便恢复了一贯的冷然,她没有丝毫情绪的眸子淡淡看着方蔷,“毕竟他无条件的信任你。”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迎着姜黎冰冷的眸子,方蔷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知道为什么,平安二中的那些时光、那些质疑、那些保护、那些信任在她的脑海里已经越来越淡,淡到甚至连她自己也快想不起来。
可原来有人一直记得。
……
在一座南国岛屿上寻找一道北国小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座小岛本就是旅游胜地,日上三竿,码头人头攒动,一艘又一艘满载着的游船不断地从两岸来来去去,庞大的船身把一拨又一拨游客吞吐到人头攒动的码头。
街巷人头攒动,追逐的,叫卖的,揽客的,找店的来来去去,拥挤的人潮中,李想左冲右突,可无论是街边的小摊还是巷子里的小店,售卖的都是鹭岛的特色的海味早餐,海蛎煎、沙茶面林林总总,就是找不到一家店有豆浆。
虽然已是心急如焚,但越急越找不到,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他终于在岛上居民的指引下,七拐八绕地走进一条犄角旮旯的小巷,找到一家门可罗雀的“豆浆头条豆腐脑”小店。
等他火急火燎地返回医院,姜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腿已经完全被纱布包裹起来。方蔷正在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姜黎被包成粽子一样的腿,又飞快地收回来。
“喏,你要的豆浆,还买了点油条豆腐脑茶叶蛋什么的,你们看着吃吧。”李想长松了口气,提起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他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常些,“我去找医生问问情况。”
“说了我自己就是医生啊。伤口处理好了,也上了药,过段时间就自己愈合了。”姜黎从方蔷手中接过豆浆,语气带着调侃,“或者,你觉得我学艺不精?”
“好了好了,姜黎都说没事了。”方蔷在袋子翻找着,确定都是素食后脸也耷拉了下来,把早餐还给李想,声音也低,“姜大神想做的事情,哪里有做不到的。要是你都说自己学艺不精,让我们这些凡人怎么活。”
“也不是这样。”
姜黎抬头看着眼前白色的天花板,眼神缥缈。
“我曾经用了很长时间,很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去做一件事。”
“那是我人生里到现在,或许连上以后,最想要做到的一件事了。”
“虽然都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可我想让他成为那个如意的一。”
“但我失败了。”
……
吃过早餐,姜黎就在病床上睡着了。
李想坐在床边,嗅着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眉头紧皱。
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人儿。
什么都是白色。
“昨天到现在就睡了那一小会,昨天还吹了一夜海风,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方蔷拉上窗帘,牵了牵李想的手,“她这样行动也不方便,趁这个时间我们出去转转,帮姜黎选把拐杖。”
“饿了吧?”李想手心有些痒,她站起身,看着方蔷苍白的脸,“刚才没来得及买其他的。早上到现在一直没顾得上,你在这守一会,我出去看看有没有的卖,也给你带些肉回来。”
“我不要待在这!”
看着李想脸上的不解,方蔷松开紧绷的身子,轻轻靠在他身前,在他身上认真嗅了嗅,终于开口。
“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你知道的,我也是单亲家庭。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出意外进了医院。”方蔷把他拉出病房,指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那时候太小了啊。妈妈要守着爸爸,我和哥哥没地方去,就跟着妈妈守在医院里。”
“可爸爸伤得太重太重了,妈妈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没有救回爸爸。”
“我到现在都记得。妈妈一直哭,我只记得到处都是白,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还有盖在爸爸身上的白布,白得人心慌。”她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他除了一身债,一句话都没留下。”
“那些债我们还了好多好多年,可爸爸却再没有回来。”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讨厌白色。”
李想有些心疼,又有些怜惜。
他心中的方蔷是个毫无疑问的乐天派,肆意又张扬,无畏又狂放。
他不是没对方蔷的家人产生过好奇。
高三结束那天是方蔷妈妈来接她的,高考时是方蔷哥哥送的她,开学那天是方蔷妈妈和哥哥一起来的。
在他的想象里,开学这种事应该是一家人一起来才对。
好奇归好奇,既然方蔷不愿意说起自己家的事情,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因为他也是。
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大家心里都有不能被触碰的伤。
“其实……我也是的。”
初出口时还有些艰难,但出口后就顺畅。
“我爸爸很爱很爱我,我同样很爱很爱他。”
“别人爸爸妈妈都会说,你以后要成为老师,成为科学家,要赚很多很多钱,要做很大很大的官。”
“可他不会。他只是抱着我,告诉我,小想,你一定要开心,要幸福。”
“那天他孤零零地躺在楼下,被抬上担架,盖上布子。”
“从那天起,我的开心没有了,快乐没有了,幸福,也没有了。”
“所以我要谢谢你,方蔷,是你让我重新感受到这些曾触手可及的东西。”
“真的谢谢你。”
她看着他,沉默良久,终于说。
“我也是的。”
原来大家都曾被幸福所包裹,又于一夕之间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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