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察完地形,原本便该回城,崔滢却有气没力地说,恶心,难受,想是受了风寒。
唐斌又是着急,又是不解。他知道崔滢日常过得娇贵,是被丫鬟婆子们环拥着,精心照顾着长大。这几日夜里,他刻意小心,几乎每夜都醒来七八次,照顾炭火,替她加衣,以免她受凉。怎么还是染上了风寒?
崔滢说,回去吴县,缺医少药的,还不如地头里寻些新鲜现成的草药。让唐斌骑着马,去四处看看。
这就意味着,她得跟尖哨子独处小半个时辰以上。
唐斌有些迟疑,看了看尖哨子。他黑衣白面,站在稍远处,神色如初雪一样冰冷。
崔滢便笑了,“你过来。”她拉过唐斌,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这才放开他,微笑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等唐斌骑马离开后,尖哨子冷冷道:“我很好奇,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居然就这么放心地走了。”
崔滢的黑亮眼眸如同琉璃珠子一样,在雪光下跳了两跳。
很好,他果然以为自己说的是私下里的情话。
事实上,她压低声音,告诉唐斌的是:附近必定有藏身避祸的农人,你去洞穴里,山缝里找一找,告诉他们,去田庄,给王府的二公子送个信。
崔浩不是蠢人,该当知道这样的情势下,怎样做,才是对自己,对她,对王府最好的选择。
她微笑着,挑衅地看着尖哨子:那日在县衙,你答应把我送给他们□□,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尖哨子逼着自己,迎视她亮得灼目的眼眸,不避不让:“是。”
“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尖哨子愤怒地捏紧拳头,这情形实在太荒谬了。
她不是该害怕吗?害怕女人最屈辱的下场。不是该后悔吗?后悔不该如此轻慢地对待地位低于她的人。不是该瑟缩着,发着抖,离他越远越好吗?
她为什么不滚开?滚得远远的,不要出现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任何地方,任何角落。
她为什么还在那里?为什么越来越近,她眼中那抹讥刺嘲讽的笑意太刺眼,几乎令他发狂。
他是尖哨子,他不能失态。
他更不能,对仇人的未婚妻,有任何除了□□报复之外的其他一丁点想法。
她顺手扯出他脖子上的竹哨子,她轻轻地,郑重地抚摩了一遍。
她杏核样的眼睛黑得透亮,充满惊人的力量,她命令:“再给我吹一曲。”
“我不。”他从牙缝中拒绝。
她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两张脸只距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微微的细绒,映衬雪地,闪着金白色曦光。
他原本是猎人,原该永远冷静地站在高处,看着猎物毫无所觉,一步步进入他的箭尖范围,一步步走入死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犹如困兽,犹如被捕猎的对象,犹如出水的鱼。
他呼吸困难。
她在他耳边,淡红色薄唇轻轻开启,吐出一个字:“吹。”
尖哨子突地嘶吼一声,他不顾一切,用尽全力将她推倒,将她压在雪地里。两具沉默的身体在雪地里挣扎,翻滚,旋起满地的雪珠子,如同下了一场雪雾。
崔滢眼眸里燃着火,却一声不吭。她在他的压制下,拼命地,一寸寸提起膝盖,想要撞击他,却被他用身体狠狠压住。
他下意识地,突如其来地,无比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意志和体能的较量,他终于凭借男性的体能占了上风。他想她终归是要屈服的。
他想要她……屈服。
她眼眸里的火一点也没有熄灭,反而燃得更加激烈。她咬着唇,淡淡的,水红的唇,像最锋利的刀刃,能吐出世界上最刻薄最无情的言语,也像最柔嫩的花瓣,能笑得春回大地,光照万物。
他猛然低下头,他的粗粝的、干渴的唇,透着齿间沉重的喘息,像山风浩荡着,像野兽嘶吼着,向着她的唇俯冲过去。
风突然静止,百兽潜伏,山谷沉寂。
他慢慢低下头,看清喉咙那处冰冷疼痛的来源。
那是一支羽箭,黑色的三角形箭簇闪着青幽的光,正正抵在他喉咙上。
这是他的箭,不知何时,被她摸了过去。
崔滢微笑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教过我。箭,不是一定要从弓弦上发出去,才能伤人。”
他仍然压在她身上,仍然能感受到她的身体,紧绷着,火热而富有生命力。然而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庆幸,那种掌控她,让她屈服的期待。
他还是那只猎物,掉在陷阱里,无处逃脱。
力量从他原本强健的身体里流失,他翻倒在一旁,望着苍凉的天空,胸腔如山崩海啸一般起伏。
唐斌回到山谷时,看到崔滢抱着手,倚着尖哨子那匹马,闭目假寐。
尖哨子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吹着一支单调的曲子,反反复复。
——————————————————
崔滢回到吴县,找到刘公道,开门见山,让他发动手下,去城里城外,挨家挨户,照她开出的单子,收集物资。
“去田野,乡间,砍竹子,尽可能多的竹子。去道观,医馆,找出所有的硝石、雄黄、硫磺、木炭,只要有,全都找来。还有麻绳。”
“要这么东西做什么?”
“快过年了,做爆竹玩。”
刘公道一怔。
崔滢笑了笑,“我开玩笑。”
她似乎心情很愉快。耐心解释:“这支官兵是西兵精锐,多是骑兵。他们爱惜战马,必不肯用正规战马来对付你们。所用的,必然是劣马或是普通当牲口用的驮马。这些马未经训练,容易受惊。”
唐斌恍然大悟,难怪她在谷中说,让官兵自己打败自己,原来是打的惊扰马匹的主意。
刘公道听她细细说了葫芦坳的地形,不断点头。等她与唐斌走了,翻来覆去思索,仍觉这法子一本万利,无懈可击,喜得只拍大腿。
王疤子走进屋里,笑道:“刘兄弟,什么事值得你这么欢喜?正好,我再送你一个好消息。”
——————————————————————
唐斌陪着崔滢走出吴县县衙,上了马。一直等在外面的尖哨子也上马,慢慢跟在后面。
唐斌忍不住回头看他两眼。从山谷回来后,尖哨子整个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具体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尖哨子本是一头蓄势已久,时刻打算择人而噬的豹子,不知为何,忽然像是消失在薄而冰冷的空气里,成了个隐身人。
崔滢忽然问:“大郎,你会不会杀人?”
唐斌吓了一跳,再没心思去琢磨尖哨子。回头看着崔滢:“杀谁?”
“还不知道。我猜,是王疤子。”
他们出去县衙时,正好碰到王疤子兴冲冲地跑进去。双方擦肩而过,王疤子看向崔滢的目光充满得意和狡猾。
唐斌想通其中关节,剑眉拧起:“他们知道了你打败官兵的计划,所以过河拆桥,想杀了你?”
“不止。应该是有人认出我,王疤子知道了我的身份。”崔滢没好气地把帽裙扯来系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唐斌,“都怪你,不给我戴好。”
唐斌又担心,又着急,又被她逗得想笑,只得点头:“嗯,都怪我。如今怎么办?早知道,你就不该把具体计划告诉他们。”
她竖起指头:“第一,只要让他们准备那些物资,他们必定就能明白过来。——你以为这么多人里,就没有个把会做爆竹的?这事只要去做,就一定瞒不下。第二,我正要他来。”她咬咬牙,“此人侮辱过我,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一刀结果了他。如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唐斌腾出一只手,包住她的手指,“我替你杀他。”
“好。”崔滢眨眨眼睛,“你替我做成这桩大事,想要讨什么赏?”
唐斌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听到她慢悠悠的问话,心里突然像被细密的丝瓜藤擦了又擦,他呼吸急促起来,低下头,怔怔看着崔滢。
崔滢伏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强劲猛烈,如同社日时节的鼓点,如同一场劈头盖脸的雹子雨。她下意识将手放在自己心房,那里也一样,有一颗不安分地跳动着的心。
马儿在大街上走得慢,两旁的店铺大开着,里头的货物早已被一抢而空。里里外外,坐着神情空洞,无所事事的流民。
然而在这一刻,崔滢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是吴县,这是流民盘踞的地方。她心头砰砰乱跳,直直望着唐斌,等他回答。
“我想,我想要,”他声音沙哑,带着点微微的颤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轻声说,“我想要,郡主一辈子平安喜乐。”
崔滢阖上眼。
重新睁开时,目光清冷。
她不再提这个话题,伸出第三个手指头:“第三,他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山谷那么大,他们能找来的爆竹能有多少?他们又不像朝廷官兵,有整个军器监做后盾。这些爆竹该用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点燃?在什么距离下抛掷?马匹受惊践踏,四散奔逃,如何防止它们冲上山坡,反成了己方的大敌?种种机缘,种种计算,他们自己根本完成不了。所以,就算刘公道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要赌。”
她脸上绽放出自信的微笑。“我赌他两条,第一,不会因为我杀了王疤子就跟我翻脸。第二,他还会帮忙隐瞒我的身份。”
“他太渴望打败官兵了。跟这个相比,一个贵女,又算得什么呢?”
唐斌瞧着她,眼神里充满说不出的喜欢。他轻声说:“嗯,郡主什么都知道。”
“别乱拍马屁。”崔滢横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忽然一笑,伸手戳戳他的脸,“你也很厉害呀,唐大郎。我这些对付官兵的招数,都只是附骥之蝇。最关键的一步,还得仰仗你出马。”
唐斌愕然:“我?”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