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一行一路走水道上行,冬季枯水,船行缓慢,时有拥塞。他们这支船队主体是两层楼高的楼船,更是吃水,以至于走走停停,常要通知沿途官府。征发民夫拉纤疏淤,方才能勉强通过。

    这样耽搁下来,年也就在船上过了。等到靠近青州官渡码头时,已是次年二月。

    唐梅已经从一早晕船,吐得天翻地覆,进展到如今船行风波中,兀自眼也不眨,谈笑自如。

    大船靠岸之时,她趴在二楼扶栏上,笑道:“果然你说得不错,这里人真多。码头上就这么热闹,茶馆酒楼的,都快挤到水里去了。连那些叫卖水饮炊饼的货郎,都有好十来个。”

    黄桂儿伸出手臂,兴奋地点数:“一,二,三……”

    崔滢正听崔浩说话:“我们这两日走得快了些,多半府里没想到我们今日能到。我刚派了人乘快舟上岸去报信,想必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

    海月最爱瞧唐梅这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扯帕子掩口笑道:“我家姑娘的话,什么时候有错过?这些算什么,离城还有十里八里路呢。等进了城,才叫真热闹,保管花了你一双眼珠子都看不过来。”

    唐梅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咦了一声:“岸上那面旗子,好像跟咱们船上的一样呢。”

    崔滢和崔浩回头去看。果然,岸上有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居中一辆四轮翠盖油壁马车,檐下结着重重繁缨,夹以金色铃铛。车辕上插着一杆黑色大旗,上用金线绣着东阳二字。

    崔浩瞧了,大是诧异。王府若来人,必不是这样小的规模。正要派人去问,却见一个婆子被引至崔滢面前:“老身见过郡主。岸上是三小姐,她想要上船拜见郡主。”

    三妹妹?崔滢一怔。国朝制度,亲王可有正妃一,侧妃二。东阳王的一位侧妃于十年前去世,朝廷此后再未允准他立侧妃的请求。如今王府只有钱侧妃一人。这位三小姐崔沁便是钱侧妃所出。

    “她有什么事,非得在码头见我?回府再说不好吗?”

    那婆子是崔沁的乳母,陪笑道:“三小姐从西郊的家庙过来。听说郡主今日抵达,特地来岸边等候了一上午。还请郡主看在我们姑娘一片诚心的份上,拨冗见一见她。”

    婆子的言语里,太多奇怪的地方。无缘无故,崔沁为什么要去家庙?又为什么要特地等她?

    崔滢侧头看看崔浩。他低着头,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拈着茶盖,轻轻赶开刚泡得舒展开来的茶叶。

    他必定知道些什么。崔滢想。

    “那就让她上来吧。”

    崔滢也端起茶杯,慢慢地,小口小口饮着,一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望着岸上。

    一个穿淡黄色夹衣长裙,手臂缠青白相间披帛的少女正搭着婆子的手下车,款款朝大船方向过来。

    崔沁。

    崔滢慢慢回想起这个妹子。

    平生最重规矩,最认嫡庶。府里除开自己,属她身份最尊。是以她除了对自己毕恭毕敬外,对其他庶出弟妹向来是不加辞色,随意呵斥。崔浩小时候,便没少受过她的白眼。

    后来偷龙转凤案事发,崔沁是罪魁祸首钱妃所出,受到牵连。从玉碟除名,不再享有宗女名分待遇。她一辈子眼高于顶,最终却落到与她瞧不起的庶出弟妹一样的地位,原本定下的仪宾也因此退婚。她受不了这口气,投繯自尽。

    说起来,她还死在崔滢和崔泽之前。

    山月引了唐梅和黄桂儿下去一楼,隔着窗户,撑根竹竿,朝岸上买烧鸡、炊饼、现烤河鱼。唐梅和黄桂儿从没见过这样的交易方式,欢喜得连连拍手。

    船的另一头,崔沁扶着婆子的手,上了甲板,楼梯,直入二楼花厅内。见到崔滢面,两眼含泪,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她面前:“郡主,求你救救我娘。”

    崔滢吃了一惊,忙上前扶起她:“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崔沁被拉到崔滢身边坐下,眼泪长流,哽咽道:“郡主,我娘前日被王爷送去家庙,我昨天赶了一天路,那些婆子却不让我娘俩见面,我连我娘的声音都没听到。那些婆子忒不讲理,竟敢连我的话也不听。我怎么求她们,骂她们,她们都不理我。郡主,求你回去后跟王妃求求情,让王爷回心转意,把我娘接回来。”

    她说得颠三倒四。崔滢不得不一样样问她:“你说王爷把侧妃送去家庙?这是为了什么缘故?”

    崔沁含泪悲声道:“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爷本已许久没去过母亲的院子,那日突然去了,谁知到了半夜,就突然闹起来,说是母亲服侍不周,连带着一院子的下人都有了不是。王妃都得了消息,赶去说和。王爷却只让王妃不要管,第二天就命人把我娘送去家庙。”

    崔滢一皱眉。“你找你娘身边的人打听了吗?”

    “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也一起被送走了。我只好找院子里的人问,都说并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到这里,拿帕子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郡主,你也知道,我娘向来侍候王妃十分勤谨,王妃也看她如同自家姐妹一样,并没有别人府上那些说不出来的腌臜勾当。王爷就算不看我娘生养我的功劳,且看着这些年我娘服侍王爷王妃,并无半点讹差的份上,也不该这样,一句话没有,都不让我见一面,就把我娘送去家庙啊!家庙,家庙,”她再也忍不住,伏倒在崔滢肩膀上,几乎是哭喊出来,“家庙里那都是犯了错,一辈子没机会回府的女人,还有老东阳王的女人们,各个都跟疯婆子一样,在里头挨日子罢了。我娘去了那里,哪里还能好好地回来?”

    崔滢让海月带着崔沁的丫鬟去打盆水来,给崔沁净面。

    她回头看着崔浩,“你知道这件事?”

    崔浩早已放下茶盏,两手拢在袖子里,一双秀气的柳叶眉微微蹙着。听见崔滢的问题,吃惊地睁大眼,“这些日子,我一直与姐姐在一起,如何能知道王府里头的变故?”

    崔滢看了他一会,移回目光。崔浩心思深,他若不想说什么,自己也就别想在他神色上看出端倪。

    崔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忘教训崔浩:“阿浩,你几时这么托大,连郡主也不叫了?”

    崔浩“唔”了一声,算是听到她的教导。随即朝旁边扭过头,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崔滢正好看到。自从这个名义上的弟弟长成之后,心机深沉,行止有定,自己也很难看出他心中所想。这倒是很少见到的,他少年心性的一面。不由得嘴唇一勾,眼角一弯,微微一笑。

    崔浩眼角瞥见她的笑容,忽然一怔。指尖在袖子里动一动,几乎就要伸出去,捧住那昙花一现的娇艳。

    他很快回过神,垂下头,一根一根手指捏紧。

    他见过她大笑着被人轻轻抚摩的娇态,也见过她在那人手心里眼眉飞扬,任性撒娇,但那人不是他。

    崔滢等崔沁洗完脸,重新上了头,已经下了决心。微笑道:“既是王府的人还没来,不如我们便先顺水去一趟西郊看看。”

    崔沁正往脸上拍脂粉,闻言手顿住,呆呆看着崔滢。她来求她,原本只是想让她回去王府,跟王妃王爷撒个娇,求个情,可没想过她居然直接就闯去家庙。

    这……可以吗?

    她还没想明白此事是否可行,崔浩已经皱眉反对:“郡主,不可。王爷和王妃在府上望郡主欲穿,何况钱妃是待罪之人,虽不知具体犯了什么事,究竟是王爷亲自处分的。你这样不管不顾去见她,王爷面前如何交代?”

    崔沁听他说得十分在理,由不得也点头:“郡主,阿浩说得有理。我,我很感激你,不过,这事还需回王府后,说得王爷回心转意,才能周全。”

    崔滢却不愿等。钱侧妃是偷龙换凤事件的关键人物,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前生宗正只说钱妃混淆宗室血统,以假换真。自己根本没来得及找她打听,她已经被一杯毒酒赐死。

    今生重来,她原本想着,钱妃这头不急打草惊蛇,先去乡间寻着崔泽,为他开蒙是第一要务。没想到如今还没回到王府,钱妃这头就横生变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不马上见到钱妃,她实在心里不宁。

    崔沁见她固执己见,期期两句,便住了嘴,不再苦劝。总之这事虽然对郡主来说有惹恼王爷的风险,对她娘俩却很有好处,她怎么能够很坚决地拒绝?

    崔浩拧紧眉,气恼地看着崔滢。忽然站起身来,拉着崔滢便往船头方向走。

    崔滢不提防,差点摔了一跤,被他顺手接住。柳眉一竖,正要发怒,耳边响起他极轻的语声:“姐姐不想知道钱妃因何获罪?”

    崔滢站直身子,挣开他半抱的手臂,朝崔沁道:“你坐一坐。”疾步去到栏杆尽头,崔浩紧跟在她身后。

    “好了,你可以说了。”二月的河风吹得她声音极不耐烦。

    崔浩一咬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钱妃获罪,罪在诅咒。”

    诅咒?咒魇?

    崔滢退后一步,抓住栏杆。

    崔浩这才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方才不想吓住姐姐,这才隐瞒。姐姐还是不要去家庙了。此事隐秘,王爷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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