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这样子?王爷,这道圣旨,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容易送走传旨的知州,安排了全府上下的赏钱,命人按着最新的品级定制服饰,修葺居所。一通忙乱毕,王妃携崔滢回到院中,用过晚膳。东阳王也后脚跟进来。王妃再忍不住,不等东阳王喝完茶,急急便问。
今日这第二道旨意,竟是给王府庶子崔浩的。朝廷念他襄助郡主平乱有功,特赐镇国将军位,岁禄六百石。
国朝制度,诸王子女,以嫡长子为世子,妃与侧妃所出其他子为镇国将军,妃以下所生子皆为宗子,岁禄一百石,聊以养十口之家而已。
崔浩生母低微,原本只能是最末一等的普通宗子。如今因功擢升为镇国将军,外人看上去,那自然是道扎扎实实的恩旨。
只有王府中人知道,此事大有蹊跷。
崔浩自七岁后,一直养在王妃膝下。王妃又多年无子。府中早有议论,都说王爷想把崔浩过在王妃名下,就可以名正言顺请封世子。然而不知为何,这么些年,只听到传闻,却始终不见动静。
崔滢倒是听王妃私下里说过,王爷曾托了京中的门路,去探过宗正的口风。
那头传回来的意思,说是如今这位陛下小气得紧,把爵位看得很重,等闲不肯轻授。瞅那意思,巴不得各王爵都绝封除国,为朝廷省下大把禄米俸银,才算是为君父解忧排难。如果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是王妃养子,怕会被驳回来,反而不好转圜。
当然,宗正那边也安抚说,东阳王毕竟是近支,乃是当今天子的叔父。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先帝和先先帝份上,总不至于让东阳一系绝了后,稍安勿躁便是。
东阳王只好暂时息了念头,回头又跟王妃发狠,他与王妃都不到半百之年,就不信自己生不出个嫡子出来。倒也很不用把未来都寄托在一个庶子身上。
崔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空悬了半辈子。
前世崔泽与崔滢相恋,被崔浩侦知,向王爷揭发,使得二人死于乱箭之下。崔滢重生以来,虽时时对他忌惮防范,却并没有想过要去报复他。
原因之一,是她与崔泽确实违律相爱,此事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别人。之二,便是崔浩这人生,便如那拉磨驴前挂罗卜,眼望世子之位一辈子,却被崔泽横空夺走,也自有他该当的愤懑难言。
崔滢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觉得,前世之事,时也命也,到底最后怨不得谁。今生重来,她也只盼着各人寻着各人的道,彼此不再纠缠瓜葛,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谁知今日竟来了这样一道旨意。
崔浩被封了镇国将军,那便是尘埃落定。一生事业,止步于此矣,再无获封世子的机会。
崔滢站在皇帝角度想来,也觉得拿世子亲王换一个镇国将军,这笔生意十分划算。说不定在皇帝心中,自己这宁华郡主,也不过只是个添头罢了。
问题只在于,崔浩的表现实在奇怪。
崔滢回想起今日颁旨现场,东阳王和王妃都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崔浩,毕恭毕敬,一板一眼,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感恩与欣喜的意思,把这道古怪的旨意,顺顺利利地接了下来。
一点也没有不甘心,不服气,不忿,不满。
这可太奇怪了。一点儿也不像被吊了半辈子的人骤闻噩耗,所应有的反应。
就连王妃这会儿都还生气着呢,攥紧帕子,哽咽着跟东阳王抱怨:“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年一早替浩儿请了封。”
东阳王也懊恼,听了王妃的话更是心烦:“如今再说这个,还有何用?”又咳了一声,严肃神色:“浩儿的事情,便算已经定了。我这会儿过来,便是提醒王妃,注意约束府中上下,且莫流出什么怨怼言语。以免让御史查知,横生事端。”
王妃只好点头。回头揽着崔滢,不由得泪如雨下:“滢儿,我的滢儿,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崔滢低头,免得给她看到唇角忍不住的苦笑。
来日崔泽重归王府,明敏果决,公子无双,王妃想必一定会满意十分吧,也算顺便报答了她两世养育之恩。
东阳王也看着崔滢,正好借此换个话题:“滢儿的亲事,你可要上心着紧了。如今滢儿是有封号的郡主,一应礼仪上都需注意调整,不能落了王府的脸面。”
王妃擦了泪,连连点头:“王爷提醒的是。很该替滢儿小心打点着。听说萧家那位姑爷今次也立了功?”
东阳王捋须笑道:“这是真的。姑爷负了伤,也该遣京里信得过的老仆上门问候一声。朝廷爱重功臣,为他转了文职,也不知去什么地方赴任。这请期之事,只好押后,等他定了前程再说。”
崔滢假装羞怯,低头摆弄着楸枰上的黑白子,心里却郁闷得想杀人。
杀的那个人叫做尖哨子。
吴县一战,最后地方官报上去的功劳是这样的:萧明顾将军与东阳郡主里应外合,精诚团结,协力击溃盘踞吴县的流匪。
地方官不知从萧将军手里收了多大好处。请功表上,把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追而不剿说成疲兵之计,误中埋伏说成佯败配合,杀良冒功成了身先士卒,勇于冲锋,以至于身负重伤,命垂一线。
崔滢不敢让朝廷知道自己设计陷害官兵的事,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这笔账自然该算到尖哨子头上。若是他当时肯听她的命令,一箭射杀萧明顾,哪来这样的啰嗦?
她听王爷和王妃说起婚事,毫无兴趣,装了个害羞的样子,低头告退,结果东阳王也跟着她一起出来。
父女二人走在白石子铺就的甬道上,她分心二用,一面老实听王爷教导些为妇之道,一面继续在心里花样咒骂尖哨子。
冷不丁听东阳王说道:“我听浩儿说,你在昌县的时候,拜了个箭术师傅?”
崔滢小小吓了一跳,抬起眼:“是。阿浩怎么跟父亲说的,竟劳动父亲下询如此小事?”
东阳王好笑地看着她:“你别怪阿浩,他也是关心你这个姐姐。你毕竟是女子,虽说有圣上‘倜傥’二字评语,到底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到时候招惹些风言风语,侯府和王府脸上都不好看。”
崔滢将东阳王送到外书房,礼数周全地拜别。回头就沉下脸,对海月道:“我们去竹叶觞。”
竹叶觞是崔浩所居院落。
海月忙提醒:“姑娘,听说今日卞公子做东,包下整座玉宴楼,又遍请了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为二公子庆贺。此刻还不到酉正,只怕席还没散。”
崔滢一撇嘴:“他动作倒快。”她说的是卞玉。
卞玉是王府为崔沁定下的仪宾,卞家在城里开着几十家当铺,豪富一方,请客也是大手笔。
海月笑道:“姑娘切莫眼红二公子,明日开始,保管城里邀姑娘去什么诗社茶会的帖子也要排到明年去。”
“我眼红他做什么?”崔滢也笑起来:“管他什么帖子,我一概都不应承。”
海月见她仍然往竹叶觞方向走,不禁好奇:“姑娘还是要去?”
崔滢的眼眸在暮色中幽幽闪亮,声音有些磨牙的切切:“他不在院中,我才好去恭喜他呀。”
竹叶觞中有十来个丫鬟小厮,正趁着二公子不在,享受一日难得的空闲时光,或是在院里赌草做戏,或是在廊下围坐闲话。忽然见郡主前来,都吓了一跳,忙各自屏息肃容,垂手站好。
崔浩的大丫头歌巡从里头出来,笑着相迎:“郡主来得不巧了,我们公子还没回来。”
崔滢笑道:“我有样极要紧的物事,下船后找不见。疑心是丫头们错手,混进二公子的随身行李。特地烦你找一找,是一样这么大小,这么颜色,这么形状的玩物。”
一边随手比划着,一边紧跟着歌巡进了里屋。
歌巡照她说的样子,在崔浩房里四处翻找。崔滢坐在一把圈椅上,手里端着小丫鬟奉上的茶,貌似低头饮茶,眼角余光却把屋里丝毫不漏地扫了一遍。
崔浩是好奢华的人,房中锦褥铺地,华帐高设,壁列名剑,案供时花。紫檀木博古架上,罗列各色珍玩。
歌巡到处找过一遍,回头赔笑:“并没有见到郡主所说的物事呢,兴许是放在别的地方了?”
崔滢一抬手,指着临窗书案上一个上锁的匣子,笑道:“那里头有吗?”
歌巡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郡主说笑了,郡主要找的是玩物,那里头都是二公子日常书信。怎会在里面?”
崔滢点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慢慢喝着茶,脑海里极速飞转。瞧歌巡的神色,匣子里必有古怪。怎生想个法子,打开来看一看?
她放下茶盏,做出起身要走的姿势,歌巡悄悄松了口气。谁知崔滢刚站好,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差点摔倒。
海月吓一跳:“姑娘,你怎么样?”
“我有些乏力,头晕。”崔滢趁势又坐下,手抚额头,眉尖微蹙:“陪母亲晚膳时饮了些薄酒,初时没事,不想喝了些茶,倒引出酒意来。这大概便是所谓的醉茶吧。”
笑对歌巡道:“我在这儿歇息一会儿,你让人去煮点醒酒汤来。记得告诉厨房,我不喜葛花的味道,让她们另换他物,要不辛不辣,不酸不苦的,要三分甜,又不要太甜。且汤里若是没滋没味,我也不爱,叫她们加点高汤火腿,不要今晚上过桌的,另派人现用文火炖了,待到七分鲜软时送来。”
歌巡听她交代得细琐,皱了皱眉,笑道:“小丫头片子怕说不清楚,还是婢子亲自去厨房说一声。”
崔滢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歌巡谦谢着退出去,叫了两个小丫头入内侍候。等她走了,崔滢又指了些小事,把那两个小丫头打发了。
崔浩的内室里,终于只剩她和海月两个人。暮色深沉,崔滢又不准掌灯,室内昏暗,难辨人形。
崔滢一扫方才醉酒之态,疾步走到书案旁,抱起那一尺见方的匣子,回身塞到海月怀里,悄声笑道:“你素来想当女侠,我知道你随身藏着把小刀。这就请你一显身手,把这锁给撬了。”
海月给她说得豪兴大起,虽然明知不妥,仗着郡主从来都给她们撑腰,心里也不惧怕。取了小刀出来,沿着匣子缝使力,一点点上挑。
匣子上是把黄灿灿的铜锁,她主仆二人不是偷儿,不会开锁的技巧,只好用蛮力。
好在海月的小刀质地坚硬,不一会儿就让挂锁的铁片出现松动。崔滢在一旁给她鼓劲:“好海月,回头我送你新衣服。”
海月一边呲牙咧嘴的用劲,一边悄声跟姑娘开玩笑:“新衣服婢子倒不稀罕,姑娘若是以后还干这样的勾当,不如给我找个锁匠师傅,以后也好给姑娘猴子探月。”
崔滢笑得捂嘴:“好,以后咱主仆二人浪迹天涯,便靠这梁上君子的手艺谋生。”
海月得意:“极好。就让山月去学上梁的轻功。”
她二人说得高兴,那锁片也终于哐当一声轻响,连着那锁一起,从匣子上掉落。
崔滢眼中闪着光,伸手便要去打开匣子。
刚刚触及温凉的木头表层,手势忽然一滞。
夜色昏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个悠悠带笑的声音:“姐姐想看什么,告诉弟弟一声便是,弟弟无有不允。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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