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义上的退婚诉状,先是闹出通奸的丑闻,如今更是直指谋逆大案。

    知州汗流浃背,连最外面的绯红官袍都湿透。地方官对本地宗室有监管之责,若是东阳王府当真有意谋反,他和通判也逃不了“监管不力”的株连。

    此时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听夫人的妇人之言,把巡按御史也请来大堂旁听。这可不是寿星翁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更悔不当初的是,就不该接那纸诉状。怎么也该使个拖字决,拖他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郡主嫁不出去又颜面尽失,说不定一根绳子寻了自尽,或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自然两边息讼,小事化了。

    如果不是御史正如饿狼般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能不顾官威,亲自扑过去把萧明顾那张嘴给堵上。

    直到郡主说出下一句话,知州才忽然眼前一亮,好似在无边黑夜里看到太阳。

    郡主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这罪名的厉害,居然笑眯眯地说:“萧明顾,你的意思是,那些盖了官府大印,证明这个车夫是个良民的尝州官府、下渡县官府,都跟数百里之外的青州东阳王府串通起来谋反?”

    御史听到这句话,脸色也不由得变幻起来,慢慢抽回身子坐下。

    萧明顾脸色铁青,没有立刻说话。

    知州不愧是官场英才,瞬间领悟到郡主的意思,立马挺直脊梁,拿着惊堂木全力一拍:“萧明顾,你是被疯狗咬了,得了失心疯不成?今日在公堂之上,你丧心病狂,极尽攀咬之能事。若照你的说法,郡主天潢贵胄,一会儿跟个车夫,一会儿跟个男女不明的贼人,一会儿跟个郎中纠缠不清,但凡稍有理智之人,岂能相信你的说辞?如今又说东阳王府跟个几百里外的穷乡僻壤相勾连,串通杀官造反的流民?若依你的口舌,朝廷的天下尽是反贼了?难道今日堂上坐的老爷,也都个个与乱民有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御史沉着脸,暗叹可惜。他是想立功,可他不想与疯子为伍,火中取栗。这萧明顾确如知州所言,如同疯狗一样,到处乱咬,不是能一起谋事之人。

    崔浩转过头,看着崔滢,目光晦暗不明。他爱极她那样冷静聪明的模样,看着她高高挑起的眉毛,闪着光的宝石眼眸,他心中同时涌起强烈的崇拜与嫉妒。他既想匍匐在她脚边,亲吻她的脚尖与衣袂,又想狠狠地折辱她,打碎她所有的骄傲,让她沉入尘埃中,让她匍匐在自己脚下,全身心祈求自己的赏赐与怜爱。

    他因为这样的想象而内心战栗起来。

    崔滢也有些紧张,有些兴奋。今日面对萧明顾的逼迫,步步为营,所要营造的的,就是现在这一出将他逼入死地的绝杀之戏。

    她只是个闺中女子,没有官职,没有权力,没有人马,想要做到什么事情,只能借势,便如当日她两手空空,硬是借助官兵和刘公道两方面的势力,为自己挣来朝廷的封号一样。为了她要达到的目的,她必须十分小心地算计好每一个步骤,每一个人心,每一分利益,每一条岔路。

    她早已在心中谋算出百十种可能的情形,几乎都一一考虑好对应的退路。如今这样的局势,不算最好,却也是相对来说十分顺利的进展了。

    她如同辛劳的黑熊一样,已经把层层山石小心地堆在悬崖上,摇摇欲坠。

    现在,只需要最后两步,她就可以轻轻动一动手指头,让山石以大雨奔雷的态势滚滚而下。

    很快,她听到了自己期待中的回报。

    一个皂役匆匆从行刑的班房出来:“禀报三位老爷,曲天成挨了两鞭子后,背上出现字样。小人们觉得奇怪,不敢擅专,暂停了行刑,特来请老爷们定夺。”

    这一下突生波澜。知州命将曲天成带上大堂。众人都伸长脖子去看。

    曲天成已经除去上衣,单膝跪在地上,后背裸露。一大片白皙的肌肤上,有两道清晰的鞭痕。鞭痕之下,果然透出九个暗红狰狞的大字:不杀萧明顾,誓不为人。

    知州等人看过后,不禁大奇,问道:“曲天成,你背上字样是怎么回事?”

    曲天成却只是静静跪着,一言不发。

    早在曲天成被带上大堂时,崔滢已经背转身子,避开接触男子袒身受刑的模样。崔浩低声与她解说曲天成身上的异状,一双桃花眼边说边瞧着郡主优雅平静的侧面。

    他可不信,这事情她事先不知情。

    崔滢恰到好处地轻轻掩口,表示出一个闺秀该有的惊讶与害羞。

    接着侧头想了想,说道:“我听人说,乡间有种草叫做千里急。捣其汁液涂于人肌肤之上,便可写字。其字平时不显,倘若身体因受刺激而发热,便会显露出来。此人背上字迹,当是用此种技俩写成。”

    知州问那曲天成,曲天成低着头,嘴角微微一勾,答了一个“是”字。

    知州问道:“你与萧将军有何仇隙?为何要在背上写他的名字,又出言不逊?”

    曲天成出声之前,目光转向萧明顾。他已经重新坐回圈椅,神情漠然。

    曲天成盯了他一眼,眼角肌肉轻轻颤动,接着又朝左边看去,掠过安静坐着的崔滢。

    春日和暖的阳光照着她的珠翠花冠,照着她半面莹白如玉的侧颜,照着她高挺的鼻梁,淡红的薄唇,弧度优雅的下巴。她安静得好像一副仕女画像,却又坚定得好似一座亘古以来从未变化的山峰。

    她真的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当着无数人的面,让他在那面还没有被拆下来当柴烧的匾额下,在穿着官服,依旧还代表着国家公正威严的官员面前,代表他那受尽□□与伤害的妻子,伸张仇恨,控诉罪恶。

    他开始慢慢地说,说他的家,他的山,他的妻,他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很少说到这段往事,因为他说不出来。每当他说到妻子的死亡,他的喉头就像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怎么也没办法活动出声。甚至在他已经悄悄爱上的郡主面前,他也一样说不出来。

    然而今天不一样,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他心底里似是烧着一把猎猎的火,胸口火热膨胀,出声异常顺畅。他说到他的愤怒与仇恨,说到萧明顾禽兽不如的恶魔手段,说到妻子临终前字字血泪的誓言。

    他说尽了一切。

    当他在言说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功夫去想,官府到底能不能为他主持公道,萧明顾到底会不会罪有应得。

    他只是说,只是坚定地、有力地,把伤害与罪恶说出来。

    随着他的话语,大门外的闲汉们沉默下来,面上露出同样的愤怒与悲戚。他们也是一样的穷苦人,他们的娘子若是被有力者看上,一样会被抢走,会被强买,会被诱拐。

    屏风后也没人说话。看热闹的娘子们都是有身家财产的人,不是穷人。可她们也都是女人,听到那些施加于一个孕妇的酷烈折磨,她们很难不感同身受,手脚生寒,肌肤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大堂之上,三名堂官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逐渐放松下来:终于回到他们熟悉的领域了。

    知州听完曲天成的话,捋一捋胡须,一拍惊堂木:“曲天成,你所说一切,可有证据?”

    曲天成道:“亡妻临死前,曾与我说过,萧明顾膝盖内侧,有黑痣一颗。后背侧腰,有手形胎斑。请知州命人查验,便可知真假。”

    知州看向萧明顾,皮笑肉不笑道:“萧将军,不是本府不顾勋贵体面,如今御史也在这里听案,此人控诉有理有据,就劳烦你,屈尊去验一验吧。”

    萧明顾下巴一抬,冷冷道:“不用验了。他说得不错。”

    知州道:“这么说,萧将军是自承有罪了?”

    萧明顾笑了笑,手一摊,懒洋洋看着知州:“我认罪。知州打算如何判罚?”紧接着又说:“如今我军中属下也在此地,知州判罚时不妨多思量思量。听闻乱民头子均天大王正往这边杀来,青州若是被围,到时候解围脱困,知州是靠着这个身份可疑的贱民,还是靠我的袍泽兄弟?若是知州今日寒了军中将士们的心,来日就不怕朝廷追究你滥施刑罚,动摇军心的罪责?”

    知州脸色一变。

    官兵奸/淫民女,按律该按普通老百姓的罪名加罪二等,罢职不再叙用。然而北边狄戎扰边,境内流民四起,都要依靠军队攮外安内,军人地位水涨船高。这等残民害民之事便成司空见惯,律成废文,久已不用。

    萧明顾敢在公堂之上赤/裸裸地威胁官员,便正是仗着目前朝廷打仗,朝夕离不开军队的大势。

    知州无奈,板着脸道:“萧明顾既已认罪,本府依律裁判。萧明顾奸杀民妇,致使一尸两命,实属罪大恶极。今念在其乃是勋贵侯爵,有功之臣,照‘八议’之例,特罚俸半年,责令具结思过,下不为例。”

    曲天成单脚蹬地,霍然站起,眼中如淬冰火,凛冽刺人。

    他要说什么,崔滢已然尽知。拦在他之前,出声道:“知州所言差矣。”

    她也从绣墩上起身,快步走到大堂中间,眉头一挑:“知州仍把萧明顾当作勋贵功臣看待处分,可谓大谬。他如今那里是什么勋贵,什么功臣,只不过是一介阶下囚,代罪之身罢了。”

    萧明顾长笑两声:“好笑,好笑,天下竟有如此好笑之事?我萧某何时成了罪人,知州老爷不知道,通判老爷不知道,倒是你一个妇孺之辈,空口白牙,给我定了罪。宁华郡主,你可是嫌你这郡主的位置太清闲,想要去大理寺当一回大司寇来过把瘾?”

    崔滢冷冰冰看着他,终于伸出小指头,推下最后一块巨石:“萧明顾,你可听说过‘诬告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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