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想做什么?”
她说着话,尖哨子耳朵忽然一动,手上硬饼子一扔,合身扑上来,将她压在身下。
崔滢猝不及防,忍痛问道:“怎么了?”话音未落,空气中传来凄厉的破空之音,近在咫尺。
紧接着是一声噗地闷响,有温热的液体溅落她脸上。四周响起警哨,义军纷纷跃起,大喊:“狗贼偷袭!”片刻之后,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
尖哨子咒骂一声,从她身上挪开,坐到一边。
崔滢翻身而起,先快速环顾一周,不远处的草垛后头,一群黑衣人正拿着长刀,与义军交手。他们身手矫健,虽然只有十余人,却在义军围攻下不落下风。好在王府侍卫与厢兵很快加入战团,黑衣人寡不敌众,向村落方向且战且退。
崔滢松了口气,回头检查尖哨子伤势。他已经半脱衣服,露出瘦削结实的肩头,一支铁箭深深刺入肩胛。
崔滢单膝跪倒,伸手过去,想要替他把箭头□□。
海月惊惶:“姑娘,小心你的手!”
尖哨子也看着她微笑:“不用劳动郡主——箭尖有倒钩,你力气不够,在里面拖拖拉拉,我要痛死过去。”
崔滢见他还能说笑,担心的心情稍减,停下手,看他举起右手,捏住箭尾,瞬间发力,往外带出一大团血肉。
唐梅在医馆呆过,见过哥哥处理伤员的方式,割了一片衣襟下来,替他紧紧裹住包扎。
远处叱咤声顿住,王展策马奔回,马匹尚未停稳,他在马背上急切道:“来人抓了村民做人质,要我们放他们走。郡主,怎么办?”
崔滢站起身子:“放他们走。让他们带句话回去:世受国恩而敢首叛者,当为天下公敌。”
王展一字字重复无误,领命而去。唐梅等人好奇地盯住崔滢,黄桂儿问道:“郡主姐姐,那是什么咒语吗?”
崔滢好笑,敲敲她的小脑袋:“想什么呢?我扮神棍吓人么?”
尖哨子额头上冒着大滴汗水,忍痛问道:“郡主认为,这些人就是你方才所说的黄雀?是桂州来的西军?”
“不错。朝廷病急乱投医,把西军调来对付义军,却没想过西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精锐,一旦入关,便如蛟龙入海,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自己的打算?”崔滢神色沉重,“我那句话,也不过是虚词恫吓,但愿能阻得他们一时半刻。”
黄桂儿眼睛一瞪:“他们也想造反?可是,均天大王他们是因为吃不起饭,没有活路才造反,这些什么西军也是为了活下去吗?我明明看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的,应该不缺吃穿啊。”
崔滢听她言语天真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嘴角勉强牵动一下,摸着她脑袋,声音沉沉:“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有人是为找条活路,有人是要争权夺利,自己做皇帝。”
“那,是会打仗了吗?我以前听夫子讲过兵祸连天的乱世,没有吃的了,只能吃人,吃尸体,甚至吃自己的孩子老母。”黄桂儿身子瑟缩一下,海月也被她吓得脸色惨白。
唐梅斥道:“瞎说什么?人肉怎么能吃?”
崔滢朝她温和地笑一笑:“人肉也是肉,饿极了自然也是能吃的。”看唐梅一脸惊恐样,微微一笑,又安慰她们:“也不一定就走到那个地步。如今看来,霍英仍有顾虑。西军虽然精锐,然而关外尚有北军可堪敌对。若是朝廷再调北军入关,两强相逢,他未必能有胜算。”
“再说,我刚才那句话也并非完全虚词恫吓。所谓大义名分,他终究是要考虑的。自古以来,首叛者多半没有好下场,不过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罢了。霍家数代忠义,真要下定决心反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尖哨子皱起眉头,努力跟上她的思路:“也就是说,西军如今驻守桂城,就是打算观望大局,等着将来的变局出现?如果涞州不降,各地起义之势越演越烈,他就可以趁乱出手,火中取栗?”
“不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破坏朝廷招抚之策。”
黄桂儿两道稀疏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忽然插嘴问道:“郡主姐姐,你刚才说这些人是西军,还有北军是在关外,朝廷把他们放在那里,一定是为了对付什么可怕的敌人吧?他们要是都跑走了,那些边境上的敌人攻打进来,那可怎么办?”
尖哨子掉转头,愕然看着她。
崔滢也十分意外,微笑道:“桂儿,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然一下子看到关键。”她语气再次沉重,“你说得不错,我刚才说的,都还算是中原内乱。可是两边关防一旦松懈,导致异族入侵,那就是天下大乱,亡国灭种的危机。”
“五胡乱华?”黄桂儿倒抽一口凉气。她听夫子讲史,对这一段尤其印象深刻。
人声开始逐渐喧嚷,王展等人处理完偷袭之敌,正往回走。
尖哨子趁崔滢转身迎上去之前,低声道:“郡主,我懂了。”
崔滢站住脚,回头看他一眼:“你明白了?为什么卢尚书力主招降,而唐大郎欣然同意,我也愿意一力促成?因为你们的坚持,最终只会成为野心家的借口。他们会借着打击你们的名义,把这座四处漏风,却还能勉强遮风挡雨的房子撕成碎片,让天下人都无家可归。”
到了下半夜,海月等人已经歇息,崔滢辗转难眠,干脆披衣起身,挑灯看书。究竟也看不进去,手里虽然执了书卷,却只管怔怔对着烛光出神。
车外传来急促的扣壁声:“郡主。”
崔滢披上狐裘,跳下车,见是一个义军头目。他低头道:“尖哨子让小人来告诉郡主一声,箭上估计有毒。他现下开始发烧,估计伤势不好。我们分派几个人,先送他回城治疗。”
崔滢咬住嘴唇想了想,明日只剩下一半路程,队伍里有三方势力相互监督制衡,应该不会闹出卷携私逃的问题。王展跟王府侍卫和义军这边说起来都有渊源,又向来信服于她。有他坐镇,应该不会胡乱挑事。再说唐梅也还在,她这个均天大王妹妹的身份,也还是能够让义军对她有所尊重。
研判之后,断然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那人一怔:“郡主不必……”
“尖哨子是为了救我受的伤,我需得眼看他平安,心里才过得去。”
那人看了她一眼,心想,这郡主倒还讲几分人情道理,不像是传说中那样冷血无情的人。态度缓和了一些:“既是如此,郡主准备妥当,便请过来。”
崔滢点点头,回身上了车,叫醒海月,交代了几样事情。又骑马去厢兵处,找到王展,一一交代清楚。立即去了义军营地,时机正好——他们将尖哨子扶上马,正准备出发。
尖哨子已经接近昏迷,听说她来了,慢慢睁开眼皮,向来淡漠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郡主,对不住,到底还是让你欠了我的帐。你也想赖账吗?”
崔滢杏核般的眼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有句话你没听过。欠债的最喜欢债主一命呼呜,所有债务一笔勾销。你若想讨债,就给我好好活着。兴许能看到我还债的一天。”
尖哨子含笑叹了口气:“难怪世人说,欠债的都是大爷。”合上眼,昏睡过去。
数人轻骑快马,天色尚未大亮,已然赶到涞州城下。正逢城门初开,一行人通报毕,将尖哨子护送到城中医馆。郎中见是义军将领,不敢怠慢,连忙从床上起来,挑灯细查伤口。
义军替尖哨子揭开衣袖,崔滢倒抽一口凉气。他肩头箭伤处高高肿起,皮肤呈紫黑色,油光发亮。
郎中看了直皱眉:“这位将军是金创外伤,小人擅长内科,这等刀剑伤不甚拿手,如今只好外用金创药敷着,再煎些退烧药,且看能不能奏效。”
崔滢等他开完药,找了他私下询问:“他可有生命危险?”
郎中摸着胡须,为难道:“小人不好说。他这两日高烧不退的话,只怕熬不过去。军中可能有些急救手段,但小人日常多看些腹泻呕吐之类的内症,不晓此等手段。”忽然眼睛一亮,抚掌道:“对了,听说现在这位均天大王也是医道中人,若是姑娘求得他来,说不定能有回春之术。”
崔滢哑然半响,方道:“多谢大夫指点。”
本想找个人去唐斌处报信,又不免苦笑。难道他来了,自己还能特意避开不成?眼看尖哨子服药之后,气息稍微沉稳一点。下定决心,亲自走一趟。
正如她对王妃说过的,她向来喜欢迎难直上,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既然两人见面总难免尴尬,不如就让这份尴尬来得更早一些。
唐斌仍旧住在老地方,崔滢骑马到达时,天已大白,街上开始有了四处走动的人,有人叫卖朝食,有人取板子打算开门,有人推着独轮车,沿街卖城外新发的野菜,甚至有人卖一簇簇杏花桃花李花,带着露珠,粉白娇嫩。
唐斌住处虽谈不上门禁森严,却也有几个人守在门口,正就着面汤吃饼子。认出这位曾经的“唐穆姑娘”来,不免神情古怪。
崔滢举步往里走,那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拿不准该不该阻挡。
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崔滢已经走了进去。几人干脆放弃,嚼着饼子只当没看见。
横竖奉三娘子还在里面陪着大王,不管是唐穆也好,或是什么朝廷的郡主也好,论身手,那都不是三娘子的对手。
有什么好怕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