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王府世子从乡间归来的消息在数日之内,传遍全城。不要说各富户大家,便是街头巷尾,亦在争相传说这段奇闻。教坊的杂剧班,茶馆的说书人,纷纷因应出新,编出簇新的剧目与话本,以飨观客。

    与此同时,雪片样的请帖飞入王府,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这位传说中的世子竟像个女子样,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大大小小的邀约一概推拒不受。引得翘首相盼的公子哥儿们私下里取笑,这莫不是个难见公婆的丑媳妇?又有人推测,这位世子出自乡间,多半举止粗野,言谈无礼,便跟那路边的贩夫走卒一样,半点交接也不会,所以才不敢见人。

    种种传言,皆止步于北苑高墙。此处是前代东阳王世子居所,空置许久,如今方迎来主人。苑内不以花草为胜,多植高大乔木,林荫蔽日,蝉噪愈静。

    世子这些日子全在书房作息,日日苦练字帖书法。从小儿蒙贴开始,如今已写得上千份字样。

    写字不同认字,并无捷径可走,撇捺勾画,悬臂挥墨,一丝也不能懈怠。

    好在这位乡间归来的世子颇能吃苦,虽然王爷延请的白松山人乃是城内有名的严师大家,督促弟子向不留半分情面,他却也毫不抱怨,咬牙坚持。每日鸡鸣即起,子夜方歇,除吃饭外,时刻挥笔不辍。

    从最开始的稚童涂鸦,到了十几日后,便已稍可见人。态度之严正,进展之神速,让白松山人也不禁松了口气,总算没有教出个不肖子弟,坏了自己的招牌。

    此时正是晌午,本该是众人小憩的时候。北苑的院子里除了一两声蝉鸣,并无杂乱人声,然而书房里却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夹杂女子压抑抽噎的哭声,男子低柔温和的劝慰。

    书房门外站了一个水绿长裙的丫鬟,细长眉,柳叶眼,脸蛋稍长,下巴略方,一看便是敦厚温柔的长相。她在门口默默听了半响,抽身向外走去。

    北苑外头的葡萄架子下,三小姐正与七八个密友在一起。旁边支着绣架,绷着上好的细密白娟。那上头有的已经完工一半,看出花间鸟身,也有的才起头勾勒出兰草形状。有些姑娘耐不住瞌睡,在竹椅上支着头,闭目假寐。余下几个围在一起,手里摇着团扇,窃窃私语。

    绿衣丫鬟远远看了一眼,绕过长廊,从另一头悄没声息走了,一路行到和雍堂,看门的丫鬟见了她,忙让进去,悄声道:“香蒲姐姐来了?王妃没睡,正和郡主在水边说话呢,你快去吧。”

    香蒲一径走到水榭边上,见礼毕,扑通一声跪下,垂首含泪道:“婢子无能,不能侍候世子日常。还请王妃开恩,允婢子回到和雍堂,便是做些洒扫缝补的粗活,也好过如今一日日无所事事的闲着。”

    崔滢正拿着银挑勺,随手搅着细白瓷盏中的冰浸荔枝膏,闻言一抬眼,目光上下一扫跪着的香蒲。

    王妃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我把世子的日常起居委给你,正是看重你稳重可靠,比常人心细。你倒学起了那起子拿乔做作的做派,跟我眼前,说什么云山雾罩的鬼话?北苑之中,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谁敢夺了你的地位?谁敢在世子面前拈尖争强,只手遮天?你给我说明白。”

    香蒲低声道:“婢子深知王妃所托,责任重大,并不敢稍有懈怠。自去了北苑之后,日日早起,本打算服侍世子起居,只是世子心善,唯恐婢子等辛苦,一概不用婢子等近身。每日都是自行穿衣洗漱,梳头带冠。”

    王妃捏着帕子,掩口笑了一会,复又皱眉叹道:“我那可怜的孩子,原本该是多么金尊玉贵的长大,如今劳苦惯了,竟连下人的服侍都受不住,这可怎生是好?日后出门,岂不被人笑话?”

    她最后这句话是朝身边低头啜饮的崔滢说的。崔滢只好放下杯盏,微笑道:“母亲别急,他刚回府,一时有些习惯拗不过来,也是常事。以后日子久了,习惯以后,也就好了。我从来只听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让阿浩去乡下过苦日子,那可比杀了他还难过。如今不过是让阿泽安于享受,总该要容易一些。”

    王妃频频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香蒲也笑道:“婢子听了郡主的话,也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只是……”

    她迟疑着,似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王妃不由得着急:“到底你有什么话,还不直说?以前在我身边的时候,没看出你有这吞吞吐吐的毛病,怎么去了北苑,倒养出些古怪性子来?你若再是这样,我可不敢把世子交到你手里。”

    香蒲忙道:“婢子的意思是,世子身边,一应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活,也不用丫头。不如减些屋里侍候的人手,分去别的院子?”

    “连这些书房里的活计,世子也不要你们沾手?”王妃疑惑了,“这可说不过去。是不是你们言语中得罪了世子,或是有人胆敢小觑世子?”说着,一双描画得精致的柳眉立了起来,声气也带了些凌厉。

    香蒲吓了一跳,忙磕头道:“王妃息怒,婢子们是什么身份,世子又是什么身份,便是借奴婢们天大个胆子,也不敢行这样遭天谴的事。只是唐姑娘太过殷勤,把书房里的事情一概都包揽了,婢子们便如那年老的将军一样,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婢子一日日干着急,情急无奈,这才来找王妃求情。”

    “唐姑娘?你是说世子那个乡下来的养妹?”王妃皱起眉头,“她也是十五六的大姑娘了,就算以前与世子是兄妹相处,如今身份已明,自当避嫌,怎么还一天天杵在北苑里,还连你们的活计也抢来干?”不由得摇头,对崔滢道:“果然是乡下人没见识,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一点也不珍重自个儿。”

    崔滢冷冷看了眼香蒲,低头不语。

    香蒲又低声道:“这几日唐姑娘除了抢着干活,不许婢子们进屋,又还闹出新的花样来。今日婢子听到书房里动静太大,似是有东西被砸烂。因想着,世子归来后,王爷和王妃赐下不少的珍玩古董,郡主也送了许多价值不菲的摆设,生怕有什么闪失,忙去请安问候。世子却不许婢子等进去,只说无事,让婢子散去。婢子走在后头,隐约听到,世子在里头劝慰唐姑娘,一再跟她保证,说什么将来非她不娶,让她放心的话。”

    “什么?”王妃霍然站起,“她竟是打的这个主意?荒唐!”随即又想到什么,脸色一白:“难道泽儿与她已经做下什么事来?”

    香蒲忙道:“王妃不要急,婢子这些时日从旁细察,世子与唐姑娘之间,便如世上的普通兄妹一样,绝无什么暧昧蹊跷,见不得人的地方。”

    王妃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坐下:“还好,还来得及。你接着说,还有什么事,一并都说出来。”

    香蒲脑袋快要垂到胸前,嗫嚅道:“王妃,婢子接下来要说的话,并无半分证据,全是婢子一头胡思乱想。本不该把这些腌臜想法说给王妃听,只是婢子自幼在王妃身边长大,又怕因为婢子的一时不察,闹出什么事来,对不起世子,更对不起王妃的大恩,所以才厚着脸皮,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供王妃思量。”

    王妃点头道:“好孩子,果然有心。你只管说便是,到底是不是真的,该不该信你,我自有打算。”

    “三小姐这些日子常约着一些姑娘小姐在葡萄架下做绣活,王妃也知道,那里阴凉有风,又是去格思堂和和雍堂的近路,北苑的人出入都爱走那边。世子若是出门去请安,也常走这条道。”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王妃沉吟片刻,笑了笑,道:“我知道了。难为你有心,看得细致,想得周全。好孩子,你依旧回去北苑,以后我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别再提什么回和雍堂的话头了。”又扬声吩咐外头候着的仆妇:“拿王爷最近赐下的云锦赏她,就桃粉色那匹。”

    香蒲虽然素性沉静,眉眼里依旧忍不住露出一抹喜色。磕头谢恩,躬身出去了。

    王妃方笑对崔滢道:“沁儿在打什么主意,你可看出来了?”

    崔滢懒洋洋地趴在支起的水榭窗棂上,望着水面悠游的几对野鸭子,答道:“母亲拿这话来考我,可太也小瞧我了。钱夫人获罪而死,她自然日夜惊心。将来出嫁以后,王府若弃她如敝履,她在夫家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这才想着,巴结讨好未来的东阳王,若是能够让自己的密友嫁入王府,日后也好有个走动说话的地方,也有个能替她在王府里说话的人。”

    她声音低下来,叹了一句:“她也跟我一样,是王府里有名分的小姐。如今居然要这样卑微小意地求生,母亲,我替她心酸得紧。”

    王妃轻轻敲了敲她后背,嗔道:“你跟她岂能一样?你是嫡出,又有封号,又有功劳,如今说不定还有皇上钦赐的夫婿,就算将来嫁出去,谁敢在你面前无端拿大?”

    崔滢扑哧一笑,回头道:“母亲心里,自然女儿是天下第一。可是真正的天家公主,钦赐驸马,也还有被凌虐致死,或是宠妾灭妻的呢,何况我只是一个郡主?”

    摇头止住王妃的劝慰之词,笑道:“暂且不说这些丧气话。我倒是好奇得紧,母亲对阿沁的作为竟不生气?”

    “沁儿那些朋友,好歹也是城里有头有面的大家小姐,不好过那个乡下丫头?”王妃咬牙道,“你听香蒲说的,泽儿对那丫头如此纵容,就算没有什么钩儿麻藤的丑事,多半心里也对她很不一般。这些姑娘们若能让泽儿分心,大不了将来替泽儿纳个侧室,也不算什么事。”

    又嗔着崔滢:“沁儿尚且知道设法自救,那半路来的野妹妹更是一门心思笼着泽儿,倒是你这个正牌妹子,对泽儿爱理不理的?我可听说,自从泽儿搬进北苑,你除了着人送去几箱子礼物,你自己可从没踏进过北苑一步。同胞兄妹之间,如何就生分到这个份上?照理说,泽儿还替你挡过灾厄,避过凶煞,你们总该有几分旧识之情。”

    崔滢垂首,暗自苦笑。她岂能告诉王妃她不去见崔泽的真实原因?

    真正对崔泽有暧昧情愫的人根本不是唐梅,而是她这个“正牌妹子”。她见了他,哪怕再三克制,再三警醒,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撒娇任性。

    只好混以他词:“母亲也别对唐梅有这么深的成见。我以前在田庄时与她有过深交,唐梅性子直爽,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耍什么心机。为人也正派,不是那种调三窝四,总想着攀龙附凤,一步登天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王妃不以为然,“譬如钱氏,未出阁之时,何尝不是一个温柔和善,连看到杀鸡宰兔都要掉好几天眼泪的善心人?后来又如何?这乡下丫头暴得富贵,人心不足蛇吞象,百尺竿头总想更进一步,那都是人之常情。”

    “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变化。”崔滢坚持替唐梅申辩,“母亲想想,她本也是父母兄长疼爱着长大,虽然不比富贵人家,从小却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父母双亡,兄长又成了往日连想也不敢想的身份,她心里惶恐害怕,就如溺水之人,总想要抓紧手里唯一的浮木,这不也很正常?我有时候想着,如果我也在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的弃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样的绝望,只怕能把人逼疯。”

    “说什么胡话?呸呸呸,小儿家家,胡言乱语,过往神佛,千万不要当真。”王妃连连呸了几口,又好气又好笑:“亏得人人说你是聪明人,说起胡话来,连小孩子都要自愧不如。你今日就去北苑,拉他去葡萄园走一走,散散心。这练字的事情,冬练三伏,夏练三九,最是急不得。他一连十几天地用功,写得不手累么?”

    崔滢想了想,笑道:“好,我答应母亲,这就拉他相看去。不过,家里园子就那么点大,就算散心,也不过方寸罢了。我也在家闷了好些日子了,索性明日让阿泽带我去江边走走,我也借机出个门,可好?”

    “哪有你这样一天到晚老想着出门的闺阁小姐?”王妃笑叹,“也罢。王爷拘了你这些日子,我也看着你每日愁眉苦脸的,心疼得紧。就让你哥哥陪你出门散散心,在外头松活一日吧。王爷问起来,我替你担着。”

    “多谢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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