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日,正是南山草场开宝马唱卖会的日子。青州南城门排起长长的车队,香屑华盖,油壁翠幄,一径从城门排到临近城中的兴宁街。
城门狭小,车辆只能挨个儿通行,各车前后又有随行的丫鬟婆子,小厮仆役,挤挤拥拥,站满了门洞,导致车行更为缓慢。
就在这样拥堵的时候,守城的士卒忽然跑动起来,口里大声吆喝着,让已经排在门洞后的车往后挪动,空出位置来。
车上都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不免就有心疼姐妹的公子哥儿骑马上前,围着士卒揎臂嚷嚷,大声理论。
街旁人声逐渐鼎沸起来,都在叫着同样的字眼:东阳王府,世子出行。
士卒拉长脸,对着一圈公子豪仆道:“你们可也听到了?不是小人们不长眼,是各位公子挡道了。今日王世子出行,摆了王府仪仗,按朝廷制度,官民回避。你们还不赶紧地退远点?”
不待他说完,街上已传来震天的欢呼声:“郡主,郡主,宁华郡主来了!”
公子哥儿们顾不上与士卒为难了,纷纷调转马头,朝人群中挤去。
果然,长街尽头,先是过来一队服饰鲜明的玄衣侍卫,掌着“东阳”字样的高幡,四人一行,六人一列,徐步前行。
侍卫之后,却是三匹高头大马,左边一个赤金高冠的少年公子,右边一位箭袖长靴的鹰眼男子。正中一匹马儿,上头坐着一个头戴浅露帷帽的女子,一身鲜红骑装,身姿挺拔高挑。
公子哥儿们一眼认出来,那少年公子是东阳王府二公子崔浩,右边的便是此次唱卖会的主人霍高覃,能得他二人亲自作陪的,自然便是宁华郡主。
只是左看右看,却没看到传言中的王世子。
郡主身后,是一辆长宽近一丈,鎏金嵌玉,旒垂香飘的四轮马车,车前驷马,纯白无杂毛。
街道旁开始有小声的议论:“别人家里都是小姐姑娘坐车,公子少爷骑马。怎么王府与别人家相反,倒是郡主骑马,世子坐车?”
“王世子不是从乡下找回来的吗?多半不会骑马。”
“说不定是这世子不敢见人,所以学姑娘家躲起来。”
嘈嘈人声传进翠帷中,唐梅气得眉毛倒竖:“这些乱嚼舌根的混账。哥哥哪里不会骑马了?”
明明是她不会骑马,哥哥为了迁就她,才局促在车里的。
崔泽盘腿坐在一张锦缎包边的软竹席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笑道:“何必管他人口舌?”又好奇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们那乡下哪来的马匹?我怎么学会骑马的?自己可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唐梅一怔,怒气渐渐消了,也去竹席上,挨着兄长坐下:“是有人教你骑的。”
“这么说,我还有个马术师傅?那是甚么人,我该得好好谢谢人家。”
“是……是……”唐梅迎着崔泽的目光,半晌,涩声答道:“是尖哨子。”
“原来是他。”崔泽莫名其妙心里一空,低下头,继续翻书,口中笑道:“可惜当初没来得及谢他。”
光线骤然暗下去,车辆缓缓驶过门洞,前方传来女子笑声。
崔泽手指停在书本上。
一个男子低沉声音混在笑声中:“郡主若是不信,将来若有机会,我陪郡主前往,亲眼观览,便知我绝没撒谎。”
另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冷冷道:“我姐姐千金之躯,为什么要去万里之外,就为看一眼所谓的世界肚脐眼?结四十朵葵花的向日葵?”
郡主带笑声音响起:“霍公子,你一路说来,都是域外风情,怎么今日这唱卖会,你倒是绝口不提?我以前只听说过庙里和尚圆寂之后,唱卖百衲僧衣。你这马匹,该是如何个唱卖法?愿闻其详。”
霍高覃一一解释,郡主间或问一两个问题,崔浩似是极不满意自己这位“朋友”,时不时冷嘲两句。
车行到郊外林中,凉风习习,暑热渐消。郡主传下话来,在林中小憩片刻,略作休整再上路。世子亦无异议。
崔泽从远离车队的一株大树后转出来,正要往回走,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低沉人语。
他顿了下,很快调转方向,朝声音传来处悄然行去。
草丛深密,他藏身于一块山石后,静听前面两人的谈话。
霍高覃在说话:“……说实话,宗室贵女什么的,在下原本毫无兴趣。纵然郡主不做手脚,我也打算上书推拒。不过近日听闻京中消息,道是王府正在各宫妃嫔处活动,意图说动天家公主取而代之。”
郡主似是轻笑了下,“是以反激起你好胜之心,非要来青州看看,是什么样的宗室女,竟敢如此不识抬举?我很抱歉,想必一见之下,更坚定了你的推拒之意?”
霍高覃声音里带着低沉的笑意:“不,我改变主意了。这门亲事,我会亲自向皇上求情,求他允准郡主下嫁。”
郡主道:“霍将军或许还不知道,我这人不怎么守妇道,惯爱招蜂引蝶。本来有个未婚夫,也因为这个原因决然悔婚。还连累霍将军损失一员良将。”
“你说萧明顾?”霍高覃笑了下,大有不屑之意,“此人眼大心空,好色贪功,算得什么良将?武威军中,像他这样的,车载斗量。至于妇道云云,郡主风华绝代,原该引得世人争相爱慕,在下只觉与有荣焉。若无这点自信,岂敢奢求郡主的青睐?”
郡主似也有些意外,半响方道:“若非我心有所属,兴许便要为你这番言语动心了。”
崔泽骤然捏紧手掌,心头狂跳。
她说她心有所属,那会是谁?
霍高覃道:“郡主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霍某是真心实意,想要求娶郡主。”
郡主柔声回答:“我也是真心实意,想要拒绝阁下。”
霍高覃声音一冷:“我不太习惯被人拒绝。”
郡主轻笑:“正巧,我也不太习惯被人威胁。”
石头后一时没有人说话,林中鸟鸣啾啾,蝉噪不绝,崔泽心里生出强烈担忧,正要转身上前。
霍高覃忽然道:“郡主说起威胁,我倒正好有一事请教。白姑子下狱时,曾在狱中翻供,此事郡主可曾知晓?”
郡主声音有些紧绷:“不知。她怎生翻供的?”
霍高覃反倒悠闲起来:“她最初的供词中,可是说当年她干的是偷龙转凤的勾当。”
“哦?”郡主似是把玩着马鞭,声音带着好奇:“何谓偷龙转凤?”
“郡主这么聪明的人,何必装傻?”霍高覃笑了两声,“若照她最初的说法,郡主不是郡主,倒是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野孩子。这岂非太过骇人听闻?”
“这有什么骇人听闻的?”郡主似是没听出他言语中隐含的威胁,漫不经心说道,“横竖只是一个宗女,并非血胤传承之男子。究竟是什么出身,有多么紧要?阁下远在千里之外,都能见到这份供词,京中宗正、礼部尚书等人,又岂会一无所知?他们可仍旧愿意承认我是郡主。”
霍高覃意外地“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胸腔震动,似是十分愉快地笑起来:“郡主果然不是寻常女子。郡主放心,霍某从来没有攀龙附凤的兴趣。郡主究竟是什么出身,霍某毫不在乎。霍某想要的,只是郡主的人,以及郡主的心。”
郡主笑道:“你所谓想要获得我的青睐,就是依仗朝廷威势来胁迫我么?”
“朝廷想要郡主去西北,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我心里都清楚。既然朝廷只是把郡主当作过河的卒子,在下似乎也不必太把郡主的拒绝当一回事。不过,在下向郡主保证,郡主下嫁之后,无论以前有什么忘不掉的人,舍不掉的过往,最后都必定会忘掉舍掉。因在下便是西北的雄鹰,世间再无男子能与我匹敌。”
他言下大有睥睨独尊的豪气,郡主却丝毫不为所动,语声忽然冰冷:“我非世间无知无识妇人,你若以为,我只能仰仗强者鼻息得活,这算盘可打得大错特错。霍高覃,霍小元帅,我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愿嫁你,不愿便是不愿。朝廷有朝廷的打算,我也有我的爱憎。世间绝无一人,能够迫我做我不愿意的选择。”
霍高覃似是被她的冷淡激怒,声音带上了危险的意味:“没人能够强迫你?现下便只有你我二人,你不若试一试……”
崔滢被他猛然欺近,攫紧手腕,登时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落在他脸上一声脆响,同时厉声道:“你放肆!给我放手。”
一言未落,从两人侧面疾射出几粒石子,直奔霍高覃面门而去。
霍高覃大吃一惊,不得不松开崔滢,后退几步。这才看到巨石后转出一人。
身形高大挺拔,眉宇间大有凛然杀伐之意。这时的他,再不是那个温文有礼、叫人如沐春风的王府世子。
“滚。”他挡在崔滢面前,口中冷冷吐出一个字。
霍高覃摸摸自己发红的脸颊,看着崔泽,眼睛逐渐眯起:“世子这副样子,我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在某处兵荒马乱的所在见过一样。”
崔滢厉声喝道:“住口。”
霍高覃目光转到她身上,目光闪动,赫赫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郡主,你当真不受任何威胁?”
他一举手,居然重又恢复彬彬有礼的主人做派:“既是世子来了,郡主有兄弟陪伴,在下暂且告退。待歇息过后,在下再来恭请。”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树丛中,崔滢活动一下被他抓痛的手腕,问道:“唐梅呢?她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怎么不见她?你把她留在车上了?我没什么事,这就回……”
“去”字尚未出口,崔泽骤然转过头,他紧紧盯着她,他问:“姓霍的说你不是郡主?”
崔滢避开他目光:“我当然是郡主——”
“你不是我妹子。”
“他胡说——”
“阿滢——”
他几乎杵在了她鼻子尖,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迎着他烈火一般的目光。
她咬紧牙关,胸脯起伏,声音压低,如夜间幽火:“崔泽,你要我说什么?”
“告诉我,你心有所属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你。”
“是谁?”
“——反正不是……”
“你”字忽然消失在嗓子口,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逼近的面容,他薄薄嘴唇在她面前一寸处停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激烈呼吸落在面上的麻痒刺痛。
他一点一点低下头,一点一点靠近她。
足够缓慢,足够柔软。
足够她拒绝一千次一万次。
直到他终于接触到她颤抖着的双唇,他张开手臂,紧紧将她揽在怀里。
她没有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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