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泽看着霍高覃身旁的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刀眉凤眼,一头青丝拿鲜红的头巾裹着,身上穿青麻短靠,腰间左右各一,挂着两柄金柄长短刀,英姿勃发。
想起唐梅在车里说过的话,他实在拿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和态度,去与这位“旧日情人”见礼。
奉三娘也不等他想好,朝他点点头,先开口打了招呼:“你就是东阳王府世子?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我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下什么好东西。涞州城内如今粮草丰足,瓜果鲜美,我在市面,叫人买了三大车的西瓜,以及米面数车,这两日的饮食,便由我涞州城包了,算作送世子的见面礼。”
崔泽见她不认识自己,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心里暗自埋怨小妹:不知犯了什么浑,故意撒这种谎来哄骗他。
庆幸之下,几乎没注意到周遭的古怪反应。
明义君声音沙哑带笑,言语爽朗明快,叫人听着十分愉快。然而她这几句话说完,周围几十人忽然间陷入怪异的沉默,脸上神情扭曲,似是想笑又不敢笑。
陈娇娘最大胆,捂着嘴,在崔滢耳边笑得发抖:“这位明义君,不像是来送见面礼,倒像是来下聘礼的。这大手笔,这说一不二的气势,简直像是要把世子抢回去做压寨相公。”
唐梅也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脸色不由得发黑,咬紧下唇,狠狠盯着奉三娘。
崔滢没有理会陈娇娘的嘲谑。
在场无数人,上百只耳朵,都听到奉三娘的言语,却只有崔滢一人真正明白她的意思。
西瓜也好,米面也好,那里面承载的,全是奉三娘的热切期望。她想让她的大王知道,涞州城一切安好,他留下的诸种布置与安排,仍在细致而周到地保护着这座新生的、脆弱的城池。
哪怕她的大王如今早已前事尽忘,早已立场迥异。
她在人群中望着奉三娘,看着她明媚欢喜的容颜,虽然仍旧恼怒她不守约定,心中却不免一软。
霍高覃也不禁愕然。他知道这位明义君出身草莽,可没想到如今接受了朝廷招安,有了爵位,说话居然仍旧这样不懂礼节。
再看看两人之间客客气气的情形,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断来。
可是,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阳王世子,确乎与某个当初在涞州城下匆匆见过一面的义军将领相貌极为相似。
但如果王世子真的投过贼,奉三娘不可能不认识他。
难道,这二人在联手演戏?
张大桶家的公子张千山摇着折扇,站在人群中,踮脚笑道:“我们沾世子的光,多谢明义君的厚礼了。不知世子打算怎么答谢明义君的高情厚谊?”
众人再忍不住了,齐声笑出来,一连声地帮腔:“正是正是,一个妇道人家都如此豪爽,世子可不能弱了威风,叫人看轻了我们青州城。”
霍高覃心中冷笑了下,抬手道:“诸位听我一言。这两日贵客太多,我正愁着□□无术。既然明义君如此大方,又与世子这般投缘,不如这两日的叫卖会,便由世子好好招待明义君,既是略尽地主之谊,也算是帮在下分忧。在下感戴不尽。”
众人纷纷起哄:“正该如此。”
唐梅大怒,正待分开众人,出去找奉三娘理论,却被旁边一只手死死拉住。回头一看,见是崔滢,眉头竖起,怒道:“你干什么?”
崔滢侧过头去,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去。姓霍的在试探你哥哥。”
唐梅一怔:“试探什么?”
崔滢磨牙。周围人多嘴杂,怎敢与她细说?只能送她一个天大的白眼:“你若是不信我,尽管上前,害死你哥哥。”
唐梅气得扯下她拉住自己的手,狠狠拧了一把。她从小干活,手劲不小,这一用力,直痛得崔滢脸色一白,她才悻悻然松手。
却当真停下脚步,再不敢上前。
好在崔泽此时也回过神来,微笑着对霍高覃说道:“明义君的厚意,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必定备下厚礼,加意回报。只是在下身为长兄,尚有几位妹子需我看顾,实在无法替阁下分忧,尚请见谅。”
霍高覃却不肯罢休:“王府另有两位公子,他们亦可照顾姐妹。”
崔泽收了笑容:“王府有三位姑娘。”
“郡主身份尊贵,在下当亲自作陪。”
两人均是身高八尺的高大男子,隔着一尺见方的距离,简单几句话,却似带着寒意,生生拂散夏日傍晚的暑热。
陈娇娘朝唐梅笑道:“世子对你真好,始终记挂着亲自照顾你。”
这话若是平时说来,唐梅早欢喜不尽,今日却有些勉强。她怎么觉得,哥哥与这位霍公子的争执与她十分无关呢?
围着世子的男子们忽然纷纷朝两边让开,空出一条两尺左右的通道。崔滢一身骑装,发结丝络,额点三瓣梅花,脚蹬香云软靴,步履悠闲,含笑而来。
奉三娘待她走近,淡淡道:“郡主,别来无恙?”
“劳你记挂,一切尚好。”崔滢随口回答,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落在霍高覃身上,唇边挂着个亲切有礼的笑容:“多谢霍公子盛情。这两日,便有劳阁下了。”
崔浩忍不住出声反对:“姐姐,母妃曾有嘱咐——”
崔滢依旧看着霍高覃,柔声对崔浩说道:“无妨。母亲说过,霍家是王府世交,两府有通家之好,霍公子便如自家兄弟一样。”
霍高覃颔首,朝她报以一笑。目光扫过崔浩与崔泽,大有顾盼自雄之意。
崔滢走到崔浩面前,收了笑容,低声道:“你这两日跟着唐梅,照顾好她,不要让她闯祸。”
崔浩心中一凛,这才明白她的意思。
崔泽如今已经是王府世子,涞州城的经历绝不可被人所知,否则东阳王府上下,都难逃谋逆嫌疑。这位明义君来得突然,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居心。当务之急,自然是看好唐梅,以免她头脑发热乱说话。
崔滢见他点头应允,又侧头微笑道:“明义君远来是客,还请世子多多费心。听说明义君也是出身乡间劳苦之家,世子与她,当有好些共同话题可聊。我们这些人,都是些深闭闺门的睁眼瞎子,没什么福气得见天地万物,就不好意思去两位面前凑趣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奉三娘说的。
奉三娘懒洋洋地挑一挑眉毛:“我也赞成。各位都是千金小姐,自然与我这样的土匪头子不是一路人。各自结交,省了多少装模作样的逢场戏,确实省心。”
几个来回下来,围观众人各自挤眉弄眼,神情微妙。
早听说王世子归来后,与一母同胞的郡主关系不睦,今日眼见郡主当众出言挤兑世子,果然传言不虚。
崔沁开始在心底盘算:做法一次,两个时辰后法力全无。不知具体失效是什么时候?是突然失效,还是渐渐失效?看来今晚还得找个机会再试一次,才能确定下来。
陈娇娘狠狠盯了霍高覃一眼,心里气恼不已。
王世子深居简出,唐梅虽然跟她交好,却并不愿意带她回去王府。本想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能在世子面前多露露脸,谁知半路杀出个明义君来?
崔滢的目光漫不经心掠过陈娇娘,将她脸上愤恨不平收入眼底,微微一笑。
娇娘前世的种种不法行径她也看在眼里。她喜欢娇娘的大胆妄为,可不代表她乐意娇娘成为崔泽的世子妃。让崔泽这两天去陪奉三娘,城内的姑娘们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机会,正好两全其美。
霍高覃突如其来的将军,确实让她十分被动,好在她反应快,顺势把局势控制下来。
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只除了一个人。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看向崔泽。他似乎也正专心致志地捕捉着她的目光。见她终于肯朝他看过去,目光中闪过疑惑的询问,还带着几分恼怒,几分憋屈。
崔滢没有回应他,自顾自低头一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喟。
当崔泽还是唐斌的时候,是不会如此直白地表达对她的不满的。他会把所有难过与不解藏在心里,不会找她询问,不会找她对质,也决计不敢像今日这样,只从霍高覃口中偷听到一句半句真相,就能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
他那时候,把她当作天上的神仙,当作最隐秘的梦,哪怕她就在他怀里,撒娇胡闹,他依旧被某种极致的悲哀笼罩着。他太明白两人之间的天壤之别,将她的安乐幸福看得太重,却又将他自己的用情与生命看得太轻。
如今这个恢复了身份,却失去了记忆的崔泽,既不同于唐斌,也不同于前世。他更温和坚定,却也更勇敢热烈。
崔滢心里,轻轻地,反复地问自己:我真的愿意离开他吗?在已经明白彼此心意之后,余生却要天各一方,再无机会,窝在他温暖怀里,再无机会,听他爱语呢喃,再无机会,与他深夜缱绻。
她那颗被夏日晚风吹得柔软酸胀的心,再也无法做出坚定的回答。
夏日天长,虽是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仍旧亮着,西边的云霞也没完全散去。
霍高覃陪着崔滢,领头朝早已准备好的帐篷处走去,笑道:“诸位久处中原,亭台楼阁所见不鲜,倒是草原风光,难得一见。是以这两日的起居,在下便命人照着边地的样式,起了十来座帐篷,也算是个别样的趣物。”
伸手朝前一指,“左边十五顶帐篷,乃是男子所居,帐篷上竖走兽旗幡。右边十五顶,则是女子所居,上绣飞禽旗幡。”
崔滢抬眼望去,但见夕阳下几十座圆顶帐篷散落在草场上,帐篷有大有小,旗幡上也争奇斗艳,各有龙凤鹰虎之类。晚风吹得旗幡猎猎飞舞,张目远眺,果然如处草原深处,狄戎部落。
崔滢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指着帐篷,一手撑在腰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纷飞。
霍高覃正踌躇满志地介绍自己诸种布置,一下子被她笑声打断,心里大不高兴。然而崔滢容色艳绝,这一番肆意大笑,竟丝毫无损她仪容风姿,反更显出与众不同的倜傥潇洒。又不禁心生欢喜爱慕,微微一笑,耐着性子问她:“郡主为何发笑?”
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我猜郡主是在笑霍公子文墨不通,闹出笑话而不自知。”
霍高覃沉下脸来,回头冷冷道:“愿闻世子高论。”
崔泽指着前方,故意提高声音:“阁下弄出一边羽类,一边兽类,合在一起,正好凑成‘禽兽’二字。这岂不是个笑话?”
边说着,边走上前,掏出一方崭新丝绢递给崔滢。
崔滢接过去,擦掉眼泪,含笑道:“兴许这是霍公子以禽兽自比,志向远大,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
霍高覃嘴唇紧闭,眼中闪过一道凌厉杀意。崔泽与他对视,脸上尚带着三分嘲讽笑意,眼神却冷下来,气势半分不弱于他。
奉三娘沙哑声音插进来,打破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我说,时辰不早了。大家都跑了一天,还不赶紧找地方歇下,松快松快?杵在这里说什么笑话,不嫌累么?”
崔滢要把手绢递还给崔泽,他却不接,凝视着她,低声道:“你叫人替我洗干净,晚上我去找你拿。”
崔滢捏着手绢,眼波流转,白了他一眼:“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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