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兄弟们说你来找我?——怎么不点灯?”
奉三娘掀开门帘,钻进帐篷。帐内一片昏黑,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坐在地上。她去案边,摸出火石点燃蜡烛,帐篷内慢慢亮起来。
她脱了外衫鞋袜,光着一双脚,也去竹垫上盘腿坐下。仔细看着对面女子,烛光昏暗,瞧不清她神情,但她沉默的样子,浑不似平常。
“怎么了?”奉三娘调侃她,“一个时辰以前,不是还有力气骂我讹你们?被你兄长教训了?还是别人叫你受了委屈?是王府那个三公子?”
唐梅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猫,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我哥哥,他,他抱着郡主回来的。”
奉三娘明白过来:“宁华郡主路上犯病,马也受了伤,没法再驮她。大王毕竟是她兄长,自然该——”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身体前倾,一把抓住唐梅肩膀:“你为什么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哥哥想起什么了?”
“不,他没有。”唐梅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想起来。既没有想起自己是均天大王,也没有想起跟你做了一夜夫妻,更没有想起关于郡主的一切。”
这就更不对了。
奉三娘收回手,皱眉看着她。若是换作平时,唐梅早就跳起来,甩开她手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垂着头,垮着肩,毫不反抗。
“那你做什么这样蔫头巴脑的?”
唐梅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他跟以前一模一样。”
她说得含混不清,奉三娘却如同被闪电劈中,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怒之下,差点从垫子上跳起来。
过了一会儿,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口唾沫,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没有恢复记忆?他们现下可是,可是嫡亲的兄妹。”
唐梅就连身子都开始发抖:“你该早点回来,就能看到了。他紧紧抱着她,怎么也不肯松手。你也见过的,对不对?郡主第一次去涞州,就是哥哥在半路接到她,一路抱着她回去的。你见过的。你一看到就能明白。他——他就算没有恢复记忆,可还是被魔怔了。”
奉三娘站起身来,也不顾自己没穿鞋袜,在帐篷里来回快速走动。
唐梅低声道:“我很害怕。”她伸手抱住双肩,想要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火苗被奉三娘疾走带起的风吹得晃动,在帐内两个女子脸上落下憧憧阴影。
奉三娘骤然停下脚步:“你可是告诉过你哥哥,说我跟他有过一夕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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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雄?”崔泽伸出手臂,再度将崔滢圈在怀里,低头细细吻她发顶:“是与涞州城,我失去的记忆有关么?小妹说,明义君曾是我的手下。”
“她还说了什么?”
崔泽目光闪烁了一下,骤然抱紧她,低声道:“她说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点儿也不记得。阿滢,我不想做什么大英雄,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他移动嘴唇,凑在她耳朵边上,声音轻轻颤抖:“阿滢,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别说傻话。”崔滢不愿与他多说这个一眼便能望到头的问题,坚持问道:“我刚才问你……”
“我已经回答过了。”崔泽轻轻握住她的手,“阿滢,你听我说,照霍高覃的说法,白姑子的供词有疑点。她既是有名的稳婆,必定有门人子弟,或是随从仆人,我们可以找到他们,威逼利诱,让她们替白姑子翻供。”
“没有用的,”崔滢轻叹一声,“我问过了,她们已经全数死于一场时疫。”
崔泽眉头微蹙:“这么巧?”沉思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阿滢,你有没有见过农田?冬天下过雪的农田,什么痕迹都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可是一到了春天,积雪融化,地里的秘密便全数裸露出来。越是被开垦得充分的农田,越是人力穿凿过的地方,就越容易被人一眼看出,这块田曾经种过什么,收过什么,下力如何,收成如何。”
崔滢抬眼看着他。
“白姑子人之将死,没有必要在你我身世上撒谎。这其中,一定是有人在上下其手。此人既要在狱中诱白姑子翻供,又要事后杀人灭口,种种谋划,必定少不了穿凿痕迹。只要去查,一定很容易查出首尾。就像化雪时节,沟壑纵横的农田,一目了然。”
“你想去京中追查?”崔滢坐起身子,脱开他怀抱,“不行。”
“为什么?”
崔滢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他:“藩王及世子无旨不得擅离封地。若被御史查知,轻则罚俸思过,重则削藩除国。”
“我听说王府在京中也有宅邸仆人,可以找他们……”
“不行。”崔滢一口回绝,“京中佣仆都是王爷和王妃信得过的老人。一旦找了他们,必定会惊动王爷和王妃。到时候你怎么解释?就算你能瞒天过海,白姑子一案是圣上御笔定谳的铁案,若是被你翻案,圣上天威何在?朝廷颜面何存?因此,不论你能从那块田里翻出什么花来,最后一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京中若是无力着手,也还有另一处地方。”崔泽道,“母亲当年生我,是在进京路上的尼姑庵。我去告诉母亲,就说连日噩梦,总是梦到婴儿啼哭,梵音如雷。请她将尼庵众人招来王府,打蘸请神,消除因果,做上十来天的法事。我们再找机会,细细查问,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说不定,还能查清楚你的身世来历。”
崔滢不禁怦然心动。
她不让崔泽去京中追查,一是徒劳无功,二来也是为了保住崔浩,保住她与崔浩重生而来的秘密。
从尼庵这头查起显然并无此等风险。
如今她被郡主身份所限,原本计划好的脱身之策无法施展。若能借崔泽的手查明身份,就算朝廷不愿打脸承认错误,至少能让东阳王夫妇知道实情。
在如今的情形下,她有极大把握,能说动东阳王与王妃暗中配合她脱身远走的计划。
她终于点头首肯:“这个法子倒是值得一试。”
瞧见崔泽满眼里的欢喜柔情,想到他注定落空的打算,心中一酸,仰起脸,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在他柔软丰润的嘴唇上来回摩挲。
嘴唇本就敏感,被她微凉手指抚过,起了一阵麻痒,一路通到心底,崔泽再也忍不住,低头轻轻咬住她手指。手上稍一用力,重新将她拥入怀里。
她收回手指,轻舒皓臂,揽住他脖子,主动吻了上去。
山中悬瀑轰鸣,夜来暗香开阖。肌肤紧贴,唇舌交缠,无数渴望奔腾着,叫嚣着,想要决堤而出。
帐外响起山月的声音:“姑娘,霍公子遣人送来一锅羊肉汤面。”
海月一边掀帘子进来,一边道:“姑娘向来不喜欢膻味,霍公子这马屁可是拍在马腿上了。你也真奇怪,有什么话进去说呀,做什么鬼鬼祟祟地隔着帐篷回话?方才还急着进去,这会儿倒又装起恭谨小心来。”
山月拉不住她,只好也跟着进去,目光下意识朝榻上两人扫去。世子呼吸急促,郡主眼波如水,好在两人头发衣着都还整齐。
海月一点也没察觉异样,兴致勃勃地笑道:“姑娘今晚不舒服,可错过了好一场热闹。方才那位明义君当着众人的面,宣称要在青州择婿下嫁。霍公子当场表示,明日马儿唱卖所得,皆送与明义君,充作贺仪。那些公子哥儿平常眼高于顶,这会儿可都眼热得很,也不嫌弃明义君曾经嫁过人了,也不在乎她曾经当过土匪了。张大桶家那个自命风流的公子居然当场就向明义君求婚。”
“明义君择婿?”崔泽不由自主,悄悄松了一口大气,展颜一笑,“这倒是难得的佳话,若是成了,我也送一份大礼。”
海月扑哧笑道:“这明义君可真是好运气,连世子也替她凑分子?不过呢,她已经拒绝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张公子。明日的唱卖会,可有两份的热闹好看了。既看马儿叫卖,又看那些公子哥儿去明义君面前争宠献媚。”
崔滢依旧懒懒地靠在崔泽怀里,“你们也守了大半夜,霍公子既有这份心意,也不好浪费。你们带着春叶她们,把面分吃了吧。”
山月看看她波光流动的眼眸,霞生两靥的面容,笑道:“姑娘可是好些了?瞧着气色与方才大有不同。”
“你提醒我了,好似又有些饿了。”她转过脸,含笑看着崔泽,“今夜只怕要麻烦你,守我一整夜。”
山月忙道:“我不饿,我可以在这里守着姑娘,不用再劳烦世子。”
世子不看她,他的目光只是温柔地落在怀里,口中轻笑道:“不麻烦。山月,你们去做你们的事吧,我会照顾好郡主。”
海月推着山月往外走:“快点,快点,吃过面你我换班,找机会小睡一宿。”
出了帐篷后,山月脚步慢下,低声问海月:“你觉不觉得,今晚的世子,与当初还是唐家大郎的时候很像?”
海月不解地看着她:“本来就是一个人,说什么像不像的?你怎么了,今晚老是说些糊涂话,干些糊涂事?”
山月无奈地看着她:“你去叫春叶她们吃面吧,我不饿。”转身走开。
“哎,你去哪儿呀?”
“姑娘不舒服,二姑娘和三公子她们身为弟妹,该来问候一下的,总不能一直偏劳世子。我去请她们过来。”
海月望着山月的背影,惊奇地睁大眼:往常都是山月劝她做事沉着些,不要张狂,今夜这是怎么了,山月自己倒仗着姑娘的势,去二姑娘和三公子面前耍威风,立规矩?二姑娘倒也罢了,向来在自家姑娘面前恭谨得很。三公子的脾气可不太好啊!
等她吃完一小碗面,抽身回来,正好看到二公子与三姑娘被山月引着,联袂而来。
二公子那张溶溶淡淡的梨花颜上,居然全无半分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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