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在帐中用过朝食后,三三两两出来,聚在中间一大片空地上。
虽是上午,日光已白花花地刺眼。众家姑娘纷纷戴上垂丝笠帽,既遮住容颜,以防被外人偷窥了去,又防日头晒伤。
笠帽宽约半米,往头上一戴,又还有个额外的好处。周围人众,哪怕是自家兄弟,也被远远地隔在半米开外,实属防嫌守礼之必备利器。
在场另有两柄宝顶华盖,伞合三尺,上绷宝蓝色厚缎,遮阳效果绝佳。这却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东西,乃是东阳王世子与宁华郡主的仪仗。
世子客气礼让,自己斜出半个身子,将大部分盖伞让与一旁的明义君与陈家娘子。郡主却当仁不让,稳稳站在伞下正中,霍高覃侧身于伞外相陪。
卖场中央,霍高覃命人扎了十处一人高的木台,各自相隔一米。马奴牵马上去,分头站好。
约莫巳时前后,霍高覃眼看人已到齐,便命唱卖开始。十匹马都是一样的底价,从七十两开始唱卖。这底价已直抵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在场亦有些门庭虽高,却囊底羞涩的人家,譬如陈娇娘家,便只能望洋兴叹。
头先几匹马,出价者既有昨夜试骑的骑手,也有看着眼热的观众,虽然彼此竞价,却也有所礼让,成交价均在一百五十左右。
只出了两处意外。
其中之一,出在叫卖“雪面”之时。雪面昨夜由奉三娘试骑。唱卖人今日叫出底价,全场竟悄无声息,无一人应答,最后由奉三娘以底价购得。
陈娇娘昨日与奉三娘合作,无本万利,赢了全场公子哥儿,欢喜不尽。今日一早便凑到奉三娘身边,此时更是靠近奉三娘耳边,亲昵取笑:“奉姐姐招婿,这些人都动了心思。焉肯随意出价,坏了自己的好事?”
奉三娘朝四方一拱手,朗声道:“多谢诸位成全。”
众人争先恐后拍马屁:“宝马配佳人。这等神驹,自然该明义君这样的飒爽英雌才能驾驭,凡夫俗子岂敢争锋?”
奉三娘嫣然一笑,侧头对崔泽悄悄说道:“雪面性格温驯,适合初学者。不如我送于世子,世子正好可以教令妹骑马。”
崔泽一愣:“郡主会骑马。”
奉三娘蹙眉看着他,三分讶异,七分责怪:“世子心中,就只有一个妹子?”
崔泽回过神来,不由得满脸通红,狼狈道谢:“多谢你替小妹着想。我照价算给你。”
“算什么算,昨日你替我通赢全场,我还没来得及谢你。这匹马就当是我送唐梅及笄之年的贺仪。”
“小妹去年已满十五。”
“原来你也知道,唐梅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你做人兄长的,对她的亲事,可有想法?需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奉三娘笑了笑,意有所指,“我看她这两日,便有些不开心。”
崔泽经她提醒,不由得看向崔浩身边。
唐梅如今也学大户小姐的样,带了帷帽遮挡阳光,故而看不清神情。但她肩膀垮着,脑袋也不像以前一样高高抬起,虽是站在夏日过分充足的光线里,姿态却有些说不出的消沉。崔浩倒也时不时与她说话,她似是没什么情绪,很少回应。
崔泽看了半晌,眼眸低垂,暗生愧疚之心。
他这两日,当真是心心念念,都在阿滢身上。稍有空隙,便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在自己怀里的娇慵神态,她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语,每一次眼波盈动,每一次耳畔轻笑,眉宇间的情意,言语中的停顿,呼吸时的紊乱。
她的笑容,她的愁容,她生气与恼怒的原由,她是否饿着,是否开心,是否也在想念自己。
想到出神处,竟忍不住低头微笑,或者没来由地叹息,情思百转,柔肠千回。
明明是生平未曾有过的滋味,却又熟悉得令他浑身战栗。
从心尖最柔嫩的地方劈开,沿着不知何时已经存在的痕迹,无声而迅速地蔓延扩散,直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浸泡在极致的甜蜜与酸楚之中。
竟半点也没有想起,还有另一个更需要自己维护照顾的妹子。
另一处意外,则是人望最高的宝马赤兔。因世子只是含笑旁观,并不出声。众人没了顾虑,竞相出价,最后竟出到三百两纹银的高价。
唱卖人连问了两次,场中无人接话,正要宣布,赤兔为镇国将军崔浩所有。
忽闻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我出三百零一两。”
单听声音,崔浩已知是谁与他作梗。
眼角颤了一颤,朝声音出处瞟去,言语里带了十分刻薄:“世人皆知,陈教授两袖清风,不以黄白之物为念。陈娘子从哪里生出这笔闲钱?须知霍公子早有说明,今日必得当场付足现银,概不赊欠。”
出声的果然是陈娇娘,她身边是自家堂兄,被她一语惊得满头大汗,忙道:“二公子所言甚是,舍妹年幼不知轻重——”
“若论黄白之物,自然是二公子比我熟稔许多,毕竟,二公子曾经满头满脸,都是此等稀罕物事。这般经历,别人岂能感同身受?”陈娇娘娇笑道,“至于银两,不劳二公子替我忧心。借世子与明义君的光,我昨日刚刚正好,挣下一笔闲钱,正愁没处花去,今日一看这赤兔,心生喜爱,这可就当仁不让,不好意思了。”
她居然还敢旧事重提?崔浩那张向来带笑不笑,雍容闲雅的桃花脸生生冻成了冬日冰晶,咬牙道:“三百五十两。”
“三百五十一两。”
“四百。”
“四百零一。”
霍高覃失笑道:“这位陈家小娘子倒是有趣,也不多加,每次只加一两,这哪是存心买马,纯是恶心人来着。怎么,她与令弟有什么旧怨?”
崔滢撩开蚕翼般轻纱,看了看崔浩一脸少见的肝火怒容,目中笑意一闪。旧怨?那是两辈子的世仇。
目光掠过崔浩,掠过他身边一动不动的唐梅,忽然停住眼,心中生出些异样:她也是与陈娇娘相似的性子,今日怎得如此安静?
带着这份疑惑,目光顺着人群围成的半圆,去往另一顶华盖伞下。
陈娇娘站在伞缘下,带着帷帽,依然能看出一颗脑袋时而高昂,时而轻点,大有猫戏老鼠的气势。
华伞正中的位置,站着奉三娘,全场唯一一个不戴帷帽,以真面目示人的女子。
她今日显然经过精心修饰,没有再穿昨日利落却素简的短靠。上穿雪白短襦,下着茜红色齐胸百褶裙,一头青丝绾成整齐的高椎髻,不插钗环,仅用与长裙同色的发带缠绕。
许是经常在日光下操练跑动的缘故,她肤色微黑,肌肤却十分富有光泽。眉浓眸深,唇红齿白,堪比春三月之桃,秋九月之菊。衬着这一身明朗夺目的装束,更显英姿焕发,在一众轻纱飞扬,面目莫辨的小姐姑娘中抢眼十分。
满场公子哥儿的眼神都禁不住往她那里乱飞。这只怕也不全是看在那份惹人眼馋的嫁妆份上。
奉三娘却只作未见,神态悠然,不时与一旁玉树样轩昂挺拔的世子喁喁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场中热闹不已,哄笑吵嚷,世子却恍若未闻,身子微微侧倾,神情专注,全副心思都放在与她的交谈之上。
远远望去,当真是玉树棠花,璧人一对。
崔滢收回目光,放下面纱。
此时场中赤兔的唱价已经去到五百零一两。
崔浩想要放弃,又实在不甘心看陈娇娘那副小人得志的轻狂嘴脸,
一咬牙,断然高呼:“一千两。”
满场一下子安静下来。赤兔昂起头,咴咴长嘶一声,也不知是对这个价格表示嘲笑,还是甚为满意。
片刻之后,陈娇娘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转头对奉三娘道:“恭喜明义君,嫁资又添一笔进账。”声音极大,生怕旁人听不清楚。
崔浩僵立场中,脸色铁青。马奴牵着赤兔,亲手交到他手里,也不能让他脸色稍微好看一点。
奉三娘这两日已经看出陈娇娘的兴趣所在,笑道:“我送你两成,算作谢你辛苦的润喉费。”
女子间聊天,崔泽自然不好搭话,安静站在一边。
目光掠过唐梅,崔浩拉长一张脸走回去,唐梅终于主动与他说了几句话。从崔浩阵青阵白的脸色来看,她约莫是在恭喜。
崔泽略觉安心。随即,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人群对面的华盖伞。
阿滢带了浅露,轻纱只及肩膀。她微偏着头,面纱颤动,似是在笑。霍高覃站在她身边一尺远处,手指赤兔,侧身与她说话,亦是满面笑容。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台上传来唱卖人高亢尖利的声音:“现在唱卖本日最后一匹骏马,名唤追风。”
崔滢身形顿住,帷帽倏地抬高,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崔泽霍然转头,朝高台上望去。
台下有人笑道:“追风?这不是郡主昨夜的坐骑?霍公子也不晓换个名号,这名字不吉利,谁肯花钱买不自在?”
唱卖人似乎也知道这匹马不受欢迎,介绍起来并不像之前一样滔滔不绝,唱作俱佳。只是简略说道:“黑色公马,齐口五岁。身高四尺五,体长四尺六,腰围五尺。产于肃州。底价白银七十两。有愿买者,请出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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