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拉我做什么?”崔浩用力从霍高覃手里挣脱,怒道:“你看不出来她是谁?”

    “他是谁?他不是永宁王世子,还能是谁?”

    霍高覃扔下这句话,起身去到门外走廊上,斜倚着栏杆朝下看。

    今晚一连来了三拨贵客,客栈许是觉得荣耀,拿出节庆用的红绡,攒在树枝上,做成各色花朵,又把来式样新奇的花灯,四处点挂。

    粗略看上去,倒也与高门府邸里的富贵有几分相似。只是夜色中缺了一份沉香屑屑、脂粉腻腻的风流,反因靠近厨房,多了无数锅碗瓢盆的响动,柴火油烟的气味。

    两层楼高的食肆后,便是三处从左到右的客院,再往后便是普通客房与通铺。三位贵客带来的侍卫下人多达两三百,进进出出,人头浮动。

    从二楼往下看,走在小径上的玄色锦袍男子似是隐没在夜色中,唯有他怀里抱着的一抹白在灯光下盈动,如一只懒懒伏着的雪狐。

    崔浩也走上来,站在他旁边,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永宁王世子会像她一样,跟男人搂搂抱抱?”

    “不错,这位世子确有断袖之癖。”

    崔浩一怔:“断袖?他……他真是男人?”一想不对,伸手一指崔泽:“据我所知,我这位乡巴佬兄长可没有这方面的雅好。”

    当他瞎?崔泽抱着所谓永宁王世子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就这么地老天荒。

    霍高覃眉心展开,似乎想到什么得意的事,金眸闪过一道亮光:“一见钟情这种事,确乎没什么道理可讲。这位永宁王世子长得与令姐有七八分相似,令兄若是把爱悌妹子的心思分一半到他身上,爱屋及乌,十分顺理成章。”

    “你好似对此很高兴?”崔浩狐疑地打量他,“把假郡主送回王府,又放任她假扮永宁王世子招摇过市,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说来与你也差不多。”霍高覃道,“我看你也不怎么服气你这个兄长。将来他若是成了九五至尊,你却仍旧只是个闲散宗子,捞不到半点好处。你难道甘心?”

    “你想给他使绊子?”崔浩眼睛亮了起来,“怎么使?”

    “使什么绊子?武威军身处嫌疑之地,避嫌还怕来不及。我爹数日前来书,恨不得让我日日袒身裸背地去游街,以示清白。”霍高覃朝楼下抬抬下巴,“好在不用我们动心思,你这兄长自己奋勇争先地往坑里跳。”

    崔浩也往下看。崔泽停了下来,李冲六带了几个人站在他身前,似是在回话。

    没过一会儿,崔泽忽然转过头,朝二楼看过来。他的目光经夜色一路渲染,落到崔浩身上时,似黑铁般生硬。直到片刻后,他怀里的白狐皮动了动,这才收回目光,用力转回头去。

    崔浩耸耸肩,真是莫名其妙。

    要说生气发怒,怎么也轮不到他崔泽,理应是霍高覃才对。

    目光再朝楼下转了两三圈,慢慢明白霍高覃的意思了。

    楼下人来来往往,侍卫也罢,厨娘也好,经过崔泽身旁,哪怕是走出十来步远,或是横着隔了一两米的距离,都忍不住频频扭头去看他们。

    酒肆里头,哪天没有男人喝得烂醉如泥?无非是勾肩搭背相互搀扶,抱紧柱头高歌狂呕,或有甚者,搂在一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跟死了爹娘一样。那都是常见的景致,没什么稀奇。

    可如今是一个男人喝醉了,要另一个男人打横抱着。这怎么看,怎么奇怪。

    崔浩默默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对霍高覃说道:“你是说,坏了他们的名声?”

    霍高覃笑道:“这事不用我们出手。另还有三位世子,如今都在京城。”

    小径尽头,崔泽与那抹白影一起消失在最左侧的客院。

    霍高覃摸着下巴,心里思索:宁华郡主敢假冒永宁王世子,那么真正的永宁王世子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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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泽见到昆仑奴时,好奇多看了两眼。崔滢从他怀里睁开眼,努力伸出手,蒙住他眼睛,嘴里嘟哝:“不准你看别的男人。”

    这会儿仍旧是较低沉的男子声音,却又带着女子在意中人面前特有的娇媚慵懒。

    崔泽不舍得将她放在榻上,干脆自己矮身坐了,仍旧将她搂在怀里。她手臂无力滑落到他脖子上,他低头吻下她额头,悄声问道:“那我看别的女人可好?”

    “随你。”酒意开始上头,崔滢捧着脑袋呻//吟一声,不忘与他调笑:“我如今可是断袖,只防男子,不防女子。你不知道崔演这人,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全都是叫人受不了的毛病。不过是他的昆仑奴被人多看了几眼,他就气得要跳崖。非要那昆仑奴跪在他脚下赌咒发誓,才肯罢休。他如今跟着那黑塔一样的昆仑奴扬帆出海,去到遍地都是黑塔汉子的地方,不知道会不会怅然若失。他的昆仑奴再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崔泽听着她半撒娇,半解释,半风趣,半刻薄的话,抵着她额头,不出声地笑。满心里本有着无数担忧,无数疑问,却都被她时而咕哝低沉,时而清亮带笑的言语化成了一池春水,从心田里漫出来,横七竖八地淌溢。

    崔滢嘟嘟哝哝地,说着这些时日的经历。崔演对她居然比自己美,比自己还更聪明,十分不受用。不仅把自己喜欢的男人藏起来,不准崔滢看见,还千方百计找些可恶的由头为难她。

    她说她夜里骑马,去替崔演寻一味长在深山里的蘑菇。滚到泥水里,浑身上下沾满腐烂的树叶草根,正气得咒骂崔演,一抬头,看见漫天银河,无远弗届,万壑松吟,天地庄严。那一瞬间,浑身肌肤如被针刺,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说她假装男子,不用戴帷帽,不用坐马车,就以本来面目,大大方方行走在市井之间,下馆子,进铺子,识破破落户诱她入彀的赌局,眉眼飞扬,充满稚童般纯净的喜悦与骄傲。

    她说她跟舞娘学习改变面容的化妆术,跟歌姬学习发声的技巧,时时揣摩男子的步态,直至找人从正面看,从背影看,从街头错肩到竟夕长谈,都认为她只是个略带娇气的断袖少年,再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女子。

    她得意地笑:“方才那人是李冲六?他没认出我来。”忽而蹙眉,生起气来,“对了,崔浩与我一起长大,自不用说。你和霍高覃怎么能认出我来?”

    崔泽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崔滢秋水般明媚的眼眸被他看得颤了几颤,好似被风吹起千里縠纹。顿时不爽了,勾着他脖子闹道:“快说啊,怎么看出来的?我得改进改进。”声音带着点娇娇的哑,沙沙的嗔,磨在心头,擦擦作响。

    崔泽猛地吸一口气,圈住她的手臂骤然一紧。

    低头凑近她耳边,“霍高覃知道你失踪了,多半时时刻刻都盼着你重新出现。至于我,我……”他喉头哽住,原本如潮水般袭来的□□被更强烈的悲伤冲散。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再说话。

    发侧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温热液体浸湿,崔滢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本欲脱口而出的戏谑话儿消失在空气中。

    屋里一时静寂,又挤满喧嚣。

    崔滢彻底清醒了,伸长手臂,温柔环住他脖子,轻声道:“阿泽,这些日子,你过得很苦?可我却好似出笼的鸟一样欢喜,你,你听了我说的,是不是很伤心?”

    崔泽离开她发侧,眼眶翻红,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生气怨怼。他凝视着她:“我很想你,阿滢。可我也很高兴听到你那么开心,那么欢喜。我是男子,有时候并不能明白你的种种感受。可我看得出来,”他伸出手,在她清瘦了少许,更显清朗的面容上轻轻抚摸,“你比我在王府见到的样子舒心多了。你笑得更多,更肆意,更没顾忌。”

    “只有开心?”

    他嗫嚅了一下,英俊面容上泛起红晕,终于低声问道:“阿滢,你有想我吗?”

    崔滢抓住他手掌,把自己小一些的手掌滑进他掌心,由他包裹着,让他温热结实的指腹细细摩挲自己手背。

    她答道:“我本来打算,脱身以后,便想办法出海,离开中土,自此海雨天风,终老异域。”

    崔泽手掌骤然捏紧,崔滢只觉自己整支手掌都快要被他握碎。她没有出声,崔泽的目光一下子涣散,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倏然意识到什么,慌慌张张松开崔滢的手,随即又下意识握紧。崔滢目光下垂,看到一个个攥得发青的指节,颤抖着紧紧并在一起。

    她伸出手,这一回,换她用柔软掌心覆盖住他更大的手掌。她柔声道:“可我听到你的消息,我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阿泽,你是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停下风帆的人。”

    “所以,我回来了,去找了崔演。宗室之中,他与我并称南北文秀。我与他算是有些神交。我本想以布衣谋士的身份跟着他一起进京。没想到他居然也跟我一样,只想趁此机会脱离家门,远赴海外。所以我最终通过他的考验,顶了他的名头——”

    “——来见你。”

    崔泽慢慢平静下来,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下巴在她头顶反反复复磨蹭。剧痛过后,心头剩下茫茫的张皇。

    她来见他了,可是未来呢?她依旧要走吗?下一回,他要怎样做,才能赌赢她的心,让她留下来?

    他用力闭上眼睛。

    崔滢忽然眨了眨眼,笑道:“我还是托大了。从你和霍高覃的反应来看,当真与我有过交往的人,仍有认出我的可能。京城之中,陆尚书与左宗正都曾与我打过交道。我也不可能不见他们。这可有些棘手。”

    她仰起头,柔声道:“麻烦你,这些时间多陪在我身边,咱们好好演一出兄弟情深。”

    崔泽离开她头顶,勉强微笑道:“好,别人一看我们之间的情形,再也不会怀疑你是女子。”

    “可是,你的名声会被我连累。”崔滢看着他,目光里含着警告。

    “没关系,我本就只是个乡巴佬世子,没有什么名声。”崔泽望着她笑,“我来京城,是赌你会因为我而回来。阿滢,我已经赌赢了。”

    崔滢噗地一笑,凑拢过去,吻吻他唇角:“奖励你对我的信心。”

    崔泽贪恋着,不舍地追过去,到底还是吻住她的唇。只不过须臾之后,被崔滢喘息着轻轻推开。低声嘟哝:“我还穿着男装呢,好奇怪的感觉,像是被崔演那家伙偷了我的人。不行,不能让他占便宜。”

    她偏在这样的时候不讲道理,弄得崔泽哭笑不得。浑身上下的火一个劲儿烧着,却又得不到宣泄。

    低下头,想找些别的话题来分散,无意中便问出了深埋心底里的话:“你上次问我,想做大英雄还是做富贵世子,我回答你,我只想要你。阿滢,虽然我来了京城,可我仍旧没有变,我想要的还是只有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很没有男儿气概?”

    崔滢伸手捂住他的嘴,雪亮眼眸望着他:“你是我见过最有气概的男子——除开照镜子的时候。”

    崔泽心中一暖,却又忍不住笑起来。崔滢坐直身子,大大地张开手臂,“现在,你帮我把这身男子衣服脱掉,我就勉强承认,你比我更有气概。”

    崔泽呼吸一窒,傻傻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崔滢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可那眼眸却如同酒酿一般,丝丝地流出甜媚的光芒。

    她原本想说的是:“只让你帮忙脱外衣啊,傻瓜。”

    可是眼波触及他炽烈的目光,他拼命压抑的喘息,他咬得死紧的下颌,身下传来滚烫坚硬的触感,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喜欢看到崔泽为她失态,为她隐忍,为她丢盔弃甲失魂落魄,可是,要命的是,这会儿她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难道假扮男人还能有这样的效果?让她的身体更诚实更勇敢?她狼狈地反思,却又软软地想要往崔泽身上靠过去。两人逐渐靠近,呼吸一样的急促,身子滚烫火热。

    千钧一发之际,崔滢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不行,会有孩子的。

    好似在一片温暖混沌的海洋里,蓦然踢到一块生硬的铁板。

    她松开下唇,原本被咬得下陷的唇肉瞬间弹回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发白的咬痕,像是潋滟的春水里涌起江潮,晃得崔泽唇干舌燥,张开口,迟钝地回答:“我,我想……什么,什么也没想。”

    崔滢跳下地来,去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冷茶,一口气喝干,又倒了一杯,端去给崔泽。

    崔泽也乖乖喝了。只是坐着的姿势有些狼狈,挺拔的脊背微微弓着。好在烛火不甚明亮,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异样来。

    两人都不吭声,崔滢难掩心跳,索性去到门口,拉开门,没头没脑地训斥:“你们在外头吵嚷什么,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

    崔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山月在回话。

    “世子,刚才京里的老仆来报信,说咱们府上走水,火势过大,救不下来。屋子烧了九成九,实在住不得人了。让世子赶紧想办法,或是报宗□□,或是找京兆尹,另寻下榻之处。”

    过了片刻,崔滢扭头走回屋子,却不过来,只站在当地,拿眼看他。

    崔泽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可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再没有比这更妙的事情了。

    山月跟着崔滢进门,一眼见到崔泽,抿嘴一笑,福身施礼:“见过泽世子。”

    崔滢偏着头,笑问:“府上可还有空余房间,能够收留我等?”

    “有一处东厢房,自从十年前住过人,到现在一直空着。”崔泽起身,微微弯腰,“若是世子入住,我想陈伯一定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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