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州宵禁,长街无人,夜色岑寂。

    然而即便夜色已然深沉暖阁之上,仍是燃着一豆油灯。灯影之下,顾容雅已是倦极欲憩,几次险些却强撑着翻弄桌案上摞着的卷卷户籍名册。

    她实在是困极,走到窗旁微微打开窗子,寒风一拥而进,凉风入脑,顾容雅霎时清醒许多。

    现在已然入更,雪早就停了,唯有屋檐上还余着几分残雪,断断续续地飘落着。

    顾容雅斜斜倚在窗沿旁,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盛怀安也不知怎么就会了医术,说她寒气入体,需要静养,就把她安置在了着暖阁里。

    盛怀安上午去校场,下午去赴宴,真是好不快意。她倒是在这核对了流民安置户籍整整一天。

    好不容易偷闲片刻,然而一旦停下手中的事,她思绪就会不断地追溯,想到父母,想到兄长和嫂子,那般的匆匆离世,又遭人误解,可是她连祭拜吊唁都不行。

    顾容雅想着,忽听见一曲婉转的江南小调从窗外似有似无的传来。正疑惑着,有节律的脚步声已临近了后院,两个小厮提着油灯引路,盛怀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送了回来。

    顾容雅看着他那副纨绔子弟的打扮,便不自觉地撇嘴,盛怀安还离着她这么远呢,可他身上的酒气,她都能闻见。

    盛怀安绛珠八宝紫金冠束发,身上披着墨狐皮的大氅,嘴里哼着曲小调,一手把玩着柄玉竹扇,另一手臂被人架着,扶了回来。

    顾容雅看着他这副模样就只想赶紧打盆冷水一把泼他头上,让他赶紧清醒清醒。

    可是盛怀安一道视线扫过来,顾容雅又不知为何突然心虚起来,赶紧规规矩矩的合上了窗子。假装赶紧熄了灯已经睡下,然而一旦躺下,却还是辗转反侧难以歇息。

    约摸过了一刻,有轻扣门声传来,顾容雅想装做睡着了听不见,敲门声却越来越重。

    “顾家阿囡!”盛怀安声音清朗,完全不像饮过酒的样子。顾容雅正疑惑着,又听见一声。

    “顾家阿囡,开门!我知道你没睡。”

    顾容雅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索性起身开门,又用火折子重燃上了灯,想着从小到大也输过盛怀安现在怕什么。

    盛怀安进门,倚着墙靠着,仍然能闻见一身酒气。顾容雅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容雅很少能看见他这幅模样。他的五官是随了盛伯母的,俊逸且精致,尤其那双眼睛明如天上皓月清朗灿烂。

    然而平时的盛怀安总是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样子,直让顾容雅在心底暗骂。

    灯影之下,盛怀安神色稍显疲倦,发冠松动,眉目低垂,轻声道:“往后躲着点,别让外头的寒气过到你身上了。”

    盛怀安解下大氅,挂在一旁,上下打量了她,顾容雅莫名有些紧张。

    “顾妹妹真不一般,睡下了也不换身衣裳。”顾容雅这几日一直穿着他新为其置办的男装。

    顾容雅听出他语音中的揶揄意味,立即还口道:“比不得盛小哥哥呢,酒品是真的好,前一刻酩酊大醉,后一刻就没事了。”

    盛怀安也不再与她争辩,径直走到到被踢到角落里的那盆银丝炭旁,重新将其点燃。又拿起桌案上的手炉,一试温度,果然冰凉。

    “顾家阿囡,说了几遍。你不能再遇寒,你可到好,又是熄了炭火,又是开窗吹风的,还想不想病好了”

    顾容雅小声答了句:“要你管!”

    实际上顾容雅却心虚极了,她明知道盛怀安给她添置这些东西的时候嘱咐了多久。可她意见盛怀安离开就赶紧把看着她的小厮撵出房去了。

    顾容雅也知道她现在身体不易受寒,只是她素来贪凉怕热,如今在这暖阁里实在受罪。

    她心虚着,明面上气势却不肯输给盛怀安,继续冷嘲了几句:“盛琅,这就是你懂得医理。我不能受寒,就能闻你这一身酒气?”

    盛怀安也就是笑笑,道:“顾家阿囡,你也不用这样。你要是真想寒气入体,天天躺在病榻上,我还乐得清闲呢。”

    “是谁说要查明真相,还顾家清白的”

    “是谁非要上阵杀敌,为父兄报仇的”

    “前几天谁表的决心啊?”

    盛怀安长叹了一口气道:“诶,反正你真上了战场也是我的累赘。也不如就天天在这待着,我管你一天三顿饭,也算是给伯父伯母尽了心了。”

    顾容雅被他气到跳脚,张了张口要对骂,却不知道往哪发泄。

    盛怀安瞧她这副模样,只得又出言安慰道:“知道你心情肯定不好,但是今天夜里太晚了,先睡下吧。明天找个时间,就在这院里立冢。我陪你哭一场去。”

    “盛琅,谢谢。”顾容雅轻声答道。

    盛怀安面色疑惑,像是没听清似的道:“你刚才说什么”

    “别!得!寸!进!尺!”顾容雅一字一顿地凶他。

    盛怀安实在忍不住扬唇一笑,狡黠得好像计谋得逞的狐狸精,还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戏弄她。

    “我是难受,不过让我烦心的也不止这一件事。”顾容雅朝桌案上那一摞册子扬了下巴,“我对了一天户籍名册,发现现下那些破城的百姓十不存一。按理说狄人虽野蛮,但此次南下,只为过冬抢夺粮食,应该不至于屠城啊?”

    顾容雅重重叹气:“这些流民都涌入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现下有没有安置,也是令人担忧。”

    顾容雅拿着一卷簿子作势要往盛怀安头上敲:“盛琅,我倒是核对了一整天。你这个朝廷派来的将领倒是偷了一整天的闲,你说这可公平”

    看着顾容雅这番嗔怪,盛怀安解释道:“我上午是去查看地方校场。”

    “那下午呢,又是那家大人的家宴”

    盛怀安叹了口气,道:“顾家阿囡,你别总往坏处想我不成我下午是去赴了知州王大人的宴会,但也只是想看看他们到底耍了什么把戏而已,绝不是去玩乐。”

    顾容雅一挑眉,忽然笑的有点意味深长:“哦”

    盛怀安看出她不信解释道:“北方诸府远离京城,势力盘根错节。官家封我为京北经略安抚使,为京北路军政总管。”

    “然而京北路辖下个州,各自为政以久。若不是我还从京城带了三万精兵过来,恐怕早被架空了。”

    “如今,他们轮流这宴请我,这是在探我的底呢。既然他们爱演,我便陪他们演下去。”

    顾容雅思虑了一会,点了下头。

    她想起盛怀安把“顾安”这个名字写进点兵册那天。

    盛怀安问曾她如何打算,她说能动用如此多的差役只为找到她这个孤女,可见此事重大,官家既然想要重新收复北方,也一定会对京北路重新整治。

    她不信这些人露不出马脚。

    当初顾容雅自信满满,可她翻阅户籍名册又和盛怀安聊了这么久,忽然觉得这里水似乎很深。

    盛怀安抽了桌案上一本簿子,信手翻去,“其实你发现的事倒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些官员为了避免被罚而谎报军情,这些百姓因此真的惨遭屠戮。如果是这样狄人不久就会再次卷土重来。”

    顾容雅极不喜欢他卖关子:“第二种呢”

    “二是他们在做一笔生意,用这些流民。无法写在这簿子上的‘安置’。”

    “然后呢”顾容雅挑眉,非要刨根问底。

    盛怀安却不愿在说下去,他把桌案上的薄子都整理好道:“今天太晚了,你还是先睡下吧。”

    盛怀安半推半哄,总算是应付过去了顾容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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