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唐初的过度亢奋截然相反,季凛的语气是他一贯的温沉:“好,我现在过去。”

    “哎你别跑现场了,”唐初忙道,“回局里就行,我们现在也准备回了。”

    季凛温声应下,挂断电话,侧头看向闻冬。

    闻冬坦然回视。

    安静对视两秒钟,季凛笑了一下,率先开口:“抱歉,看来今晚不能让你好好欣赏我的珍藏了,唐副队说知道凶器是什么了,我现在要去趟市局,小闻先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起。”

    闻冬敏锐察觉到了季凛的用词,他说的是,“去趟市局”,一个没有归属感的说法。

    并未挑破,闻冬扬了扬眉,“喔”了一声,语气淡淡道:“我还以为,我现在在季先生眼里,应该是和嫌疑人同地位的。”

    言外之意便是,刚刚怀疑试探的人是你,现在又毫不介意让我一起去听线索的人,怎么还是你?

    “哪里的话,”季凛笑容不变,神色坦然,“我说过了,我只是欣赏小闻先生的卓越能力罢了。”

    闻冬不置可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偏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列整齐的仿真头骨。

    退出房间,季凛重新关上门的瞬间,闻冬忽然问了一句:“都是一个人?”

    这话乍一听去有两分没头没尾,季凛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人的皮相会随年龄有很大变化,”闻冬自然道,“但骨相的变化却并不大,你房间里的这一排,还有办公室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年龄阶段,或许,一颗代表一年?”

    季凛垂眸盯着闻冬看了两秒,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问:“小闻先生难道不觉得,以真人为原型做这种仿真头骨,是件很怪异,很惊悚的事情吗?”

    闻冬瞬间露出诧异神色,“怎么会?”

    见季凛依然只是看着自己,并不说话,微顿一下,闻冬真诚道:“我觉得很浪漫。”

    季凛极少会怀疑自己,但在闻冬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季凛极罕见地,对自己产生了一瞬质疑,质疑是不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从闻冬那双剔透的眼眸中,看出两分莫名的神往?

    神往…

    如果他并没有判断错误,如果闻冬是真的这样认为…

    季凛蓦然阖了下眸,仿佛是在通过这个动作,将某种汹涌澎湃的疯念,重新压回不见天日的深渊。

    闻冬这次并没有注意到季凛极短暂的异常,因为他的思绪已经转向了案子上,转口问道:“季先生,你之前是不是说过,凶器很不同寻常?”

    “对,”这次季凛直言道,“基本能确定不是普通刀具,小闻先生,是又想到什么了吗?”

    闻冬抿了抿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头道:“没什么,我还是想先去看一看凶器究竟是什么。”

    季凛点头应了声“好”,两人一同往玄关处走。

    路过季凛另一间卧室的时候,因为开着门,闻冬下意识做了个回避的动作。

    如果说家是一个足够私密的地方,那么卧室,毫无疑问,就是私密中的私密。

    “抱歉,”注意到他的动作,季凛探手将卧室门关上了,才歉然道,“小闻先生应该能理解的,独居养成的坏习惯。”

    因为家中长期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并不会随手关上卧室门。

    不过,闻冬并不觉得,季凛是这种明知道家里要来人,还会忘记关卧室门的人。

    不知是不是前面才被怀疑试探过的缘故,闻冬现在总觉得季凛的每句话,每个行为,都好像另有目的。

    脚步略微一滞,闻冬并不想揣测季凛的用意,干脆坦诚道:“不好意思,我不是独居。”

    季凛眉梢微挑,饶有兴趣般“哦?”了一声。

    闻冬走到玄关,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道:“我和我弟弟一起住,不过他近期不在家。”

    季凛“唔”了一声,笑了笑,“我之前一直以为,小闻先生是独生子。”

    闻冬没有接话,显然,并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季凛便也不再多谈,转而拉开玄关处的衣柜,从中取出一件墨蓝色的风衣外套,递给闻冬,有礼道:“外面冷,小闻先生不嫌弃的话,暂时穿一下我的外套?”

    闻冬微愣片刻,便伸手将外套接了过来,穿在身上,诚恳道:“多谢。”

    闻冬净身高178c绝对不算矮,但季凛看起来,却还要比他再高出近10c身形也不似他这么单薄,因此季凛的风衣外套,此时此刻,穿在闻冬身上,就显得很是空荡。

    愈发衬得闻冬单薄而纤细,有种别样美感。

    季凛看了两秒,像是很愉悦一般,欣然道:“很好看,很衬你。”

    闻冬笑了,“季先生这一句话,是连着自己的衣服一起夸了。”

    出门,两人原路返回了地下车库。

    闻冬迟疑道:“我们…不是走路过去吗?”

    季凛住的这个小区离市局确实很近,走路大概也就是十分钟的路程。

    “不了,”季凛替闻冬拉开车门,语气自然道,“不忍让小闻先生再吹冷风。”

    闻冬便从善如流,坐进了副驾。

    早已过了高峰期,这么短的距离,连着从地下车库出去的时间一起算上,到达市局门口,也不过刚刚过去五分钟。

    季凛依然是先替闻冬解开安全带,之后自己开门下车,撑开伞,再绕到闻冬这侧,替闻冬拉开车门,等他下来之后,伞沿自然向他倾斜,近乎将闻冬整个人都笼在了伞下。

    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毫不在意自己半个肩膀都露在外边,任由雨水打湿。

    一路直达刑侦支队的公共区域,迎面就撞上了捧着杯热咖啡的阮甜。

    没想到季凛会突然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闻冬…

    阮甜脑袋里的小灯泡,啪一下就亮了——

    季老师今天晚上特意请了假,说晚上有事,没有留在局里加班,现在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两人竟然还在一起,更不要提,不要提闻冬身上这件外套,明显宽大很多,且是季老师常穿的款式…

    这中间的时间内,两人做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好吗!

    阮甜自己把自己想红了脸,还因为想得太激动,一不留神,热咖啡直接脱了手,掉落下去洒了一地。

    闻冬反应及时,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等站定才发现,季凛竟然没退,他不但没退,反而上前半步,挡在了闻冬身前,还顺手掀开了一侧风衣,将闻冬密不透风般护了起来。

    风衣的里侧,能清晰看到溅落上来的咖啡渍。

    可他却好似浑不在意,直接将外套脱了下来,随手挂在臂弯,回头看向闻冬,关切道:“还好吗?有没有被溅到?”

    季凛刚刚的动作完全出乎了闻冬的预料,闻冬又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没事,没有被溅到。”

    得到肯定答复,季凛应了声“没事就好”,才回身重新看向阮甜。

    阮甜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遍了,她苦着张包子脸,一个劲儿道歉:“季老师对不起,小闻先生对不起…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托某人的福,现在市局上下对闻冬的称呼,都变成了“小闻先生”。

    阮甜边说,两只手边无措地摸着口袋,想要找张餐巾纸或是湿巾,给季凛擦一擦衣服。

    ”没关系,”季凛伸出手,在阮甜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一触即收,温声道,“不用道歉,我这件风衣本来也打算送去干洗了,咖啡还喝吗?”

    阮甜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季凛笑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往电梯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想今晚是不用喝咖啡了,给你点杯牛奶?”

    说着,他竟就真的摸出了手机要下单。

    阮甜愣了愣,抬头茫然望着季凛,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唐初的大嗓门就从电梯间传了过来:“都醒醒了弟兄们!有重大发现重大发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吸了过去。

    除了闻冬。

    闻冬看着季凛的侧影,闻着他随意搭在臂弯的那件风衣外套上,隐约飘散出的干净洗衣液味道,想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

    闻冬自认见过不少知书达礼的人,一直也觉得自己在待人接物方面,足够礼貌体面,但他却鲜少见过真的能时刻都做到季凛这一程度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同样不能。

    闻冬想,季凛的绅士不像是一种表面的礼仪习惯,倒更像是刻在他人格里的一部分。

    就好像,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有类似暴躁,烦闷之类的情绪一样

    这个念头涌上脑海的刹那,闻冬自己先被惊了一下。

    毕竟是人就有情绪,怎么可能有人没有?

    “来来来开会了开会了!”唐初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闻冬面前,惊讶道,“小闻先生?”

    闻冬倏然回神,朝唐初笑了一下,同他打招呼:“唐警官好,抱歉打扰了。”

    “你好你好!”唐初一边回应,一边偏头看季凛,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个情况。

    季凛神色如常,坦然道:“我看小闻先生在对犯罪行为的心理分析上,很有独到的见解,就想请他来一起听听看,能否给我们提供更多思路。”

    听他这么说了,也确实见识过两次闻冬的分析,唐初便不再迟疑,干脆道:“好好好,辛苦小闻先生大晚上还跑一趟了!”

    闻冬神情不变,配合季凛的“演出”,微笑道:“不辛苦,如果能帮上些许小忙,是我的荣幸。”

    唐初不再套,屈指敲了敲白板,切入正题:“之前万老师的尸检报告中有提到过,凶器推测为一个长3-5c右,宽度不足2c单侧有锯齿的某种工具,因为宽度太窄,长度也不太够,所以排除了锯齿刀一类的普通刀具。”

    见大家点头,唐初从物证专用包中,摸出一个最小号透明物证袋,举起来示意给大家看。

    “这是我今天复勘现场时候发现的,”唐初简洁道,“它夹在两个钢琴琴键中间,确实很不起眼,我们初次勘察的时候没有发现,甚至凶手本人,也没有发现。”

    闻冬随唐初的动作看去,看清透明物证袋里,装着一小个不规则钢片,确实非常小非常薄,目测直径不超过3。

    甚至不能叫钢片,而应该叫钢屑。

    闻冬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从什么东西上遗落下来的。

    紧接着,就见唐初又从物证包中,摸出了一个中号物证袋。

    这次物证袋里的东西就很清楚了,是个钢琴调音用的音叉。

    “我最开始也没想明白这个钢屑的来源,”唐初解释道,“直到我看见了这个——音叉。”

    闻冬刹那间反应过来了什么,他下意识偏头看了眼季凛,季凛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了然。

    果然,下一秒,就听唐初问:“你们看一看,这个音叉的下端部分,是不是非常吻合推测凶器的长度和宽度?”

    物证袋里的音叉,应该就是学校统一配备的标准款,总长大约12c下端部分目测大约占总长的三分之一,符合3-5c范围,宽度大约15c不足2c简单来说,它的下端就像一根小铁棒。

    “可是唐sir,”有小警察不解道,“这东西下面又不是尖的,也没有锯齿啊…”

    唐初把两样东西一起怼在那小警察面前,凶道:“开动一下你的大脑瓜好吗!我手里这个音叉肯定不是凶器,但学校里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音叉!只要用锯子把这下面一头削尖,这不就成了能杀人的利器吗?”

    “还有,”唐初补充道,“为了证明我的猜想可行性,我特意去某宝搜了一下钢锯,发现了确实有总长不到20c单侧呈锯齿状的超小型钢锯,非常轻便易携带,锯这样一个小玩意儿也绰绰有余,至于这个碎屑…”

    唐初微顿一下,沉声说出自己完整的推测:“这个碎屑,应该就是凶手在现场锯作案工具时候,不小心落下来的。”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我的天,这凶手什么脑回路?也忒曲折了,非要选一个还需要借助锯子的…”

    “用锯子也就算了,竟然还在现场锯?生怕不被发现吗这是…”

    唐初没搭理下面的吵闹,偏头看着季凛和闻冬,挑眉道:“两位大师,你们怎么看?”

    季凛没回答,而是转向闻冬,温声问:“小闻先生,你怎么看?”

    去揣测凶手究竟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怪异的工具杀死沈溪,其实对闻冬而言,是件堪称残忍的事情。

    毕竟沈溪是他的朋友。

    但闻冬还是在片刻便收敛了个人感情,如实开口:“我只是觉得,凶手刻意放弃了常规工具这条,姑且能算是捷径的方式,而选用更复杂的非常规工具作为凶器,那么应该能说明,凶器对于凶手而言是具有某种标志性意义的,就像画画的人,偶尔会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不太常用,甚至不太好用的美术工具一样。”

    唐初简直想给面前这两人鼓掌了。

    以前只有一个季凛,出现场像是看画展,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闻冬,干脆能把犯罪类比成画画。

    这两人,真他妈绝配!

    不过唐初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却真诚道:“很有道理,季老师觉得呢?”

    季凛点了下头,略一思考,简洁道:“我赞成小闻先生的观点,另外想补充一点,关于凶手为什么冒着可能会留下痕迹的风险,也要在现场制造作案工具,而不能直接做好了,再带去现场。”

    唐初敲了敲白板,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季凛继续道:“这种看起来并不明智的做法基本能够表明,这样凶器就是从现场,或者扩大范围来说,就是在现场所在的建筑内获得的,很显然,凶手从开始就已经选定了作案工具,因此才会携带钢锯前往作案地点,他之所以不将作案工具提前带出来,必然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比如说”

    季凛略一停顿,平静无波的视线与闻冬对上一瞬,闻冬自然而然接过话头,补全了季凛未说完的话:“比如说,这样东西并不属于他,可能是他在行凶前不久,才从别人那里获得的。”

    唐初听明白了,精准总结道:“也就是说,类似借刀杀人?”

    “可以这么理解,”季凛一点头,又转折道,“不过,是“借”还是“偷”,暂时还不能确定。”

    借刀杀人和偷刀杀人,一字之差,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指向。

    前者是被利用,后者则是被直接嫁祸。

    唐初点了点头,收尾道:“所以我们目前的排查目标有两个了,先前对情感关系方面的排查继续,另外加紧排查看一看,现场所在建筑内,有谁,或者说哪个房间,少了一个音叉。”

    见大家都点头应下,唐初看了眼表,一挥手道:“今晚就暂时到这,明早都早早出门,该去学校排查走访的就直接去学校,听明白了吗!”

    下面齐声响应:“听明白了!”

    唐初再次一挥手,示意大家可以下班回家了。

    人群哄闹散开,唐初又转头看向季凛,有心想问一问关于那个面具挂坠的问题,又碍于闻冬在,不好开口,最后只好暂时按下,气道:“辛苦季老师和小闻先生跑这一趟,小闻先生是开车来的吗?没开车的话我可以送你。”

    闻冬刚要开口,就听季凛淡声道:“不用了,我送他。”

    唐初微愣一下,目光落在闻冬身上明显宽大并不合身的风衣外套上,终于后知后觉出了两分不对…

    不过没等他再深思,季凛和闻冬就先后同他打了招呼,转身并肩离开了。

    -

    车内,闻冬靠在座椅椅背上,迟来地感到了疲惫。

    从被季凛一个电话惊醒,到这一刻,这一晚上,闻冬感觉自己的心神就一直是紧绷着的,没有片刻松懈。

    现在实在是到了极限,无力再做更多的思考。

    大概是他的疲态已经写在了脸上,季凛也没再同他探讨案件相关的话题,只是抬手又将暖空调上调了一档,顺便打开了车载音乐。

    “everytiyoulieinpce”

    熟悉歌声响起的刹那,闻冬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是手机响,而是季凛放的音乐,正好是自己最爱的那首。

    有心想跟季凛聊一聊,问一问他竟然也喜欢落日飞车,但大概是车内此时的气氛太过静谧——

    舒适的温度,喜欢的音乐,还有鼻尖尚存的,极其浅淡的草木香,这所有,都让闻冬一直紧绷的心神,不自觉彻底松弛下来,昏沉间,竟又陷入了安眠。

    黑色cayenne在雨夜的公路上向前飞驰,像一头迅猛的凶兽。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车子稳稳停在闻冬家楼下,仿若安静蛰伏。

    闻冬竟依然熟睡,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他整个人裹在宽大外套中,头向一侧偏去,倚在窗玻璃上,伴随这个动作,他纤长脖颈延展出了优美弧度,脆弱而致命的喉结,就这样亳不设防,袒露在季凛面前。

    像是只落入陷阱中,却根本不自知的漂亮猎物。

    季凛目光落在那精巧喉结上良久,又蓦地移开。

    片刻后,他探手从身侧储物格中,抽出一条银色的金属锁链。

    缠绕在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上。

    一圈又一圈,季凛缠得很紧,每多绕一圈,都能感觉到指腹下脉搏强有力的跳动。

    像在通过这个动作,将心底叫嚣的疯兽,重新牢牢束缚。

    直到将凌厉的腕骨完全覆盖,季凛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又偏头看了闻冬一眼,之后神色如常,摸出手机打开,用缠着锁链的那只手,给唐初发了条消息——

    唐副队,休息了吗?方便的话,能否帮我登内网,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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