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高校门口,其实是热闹非凡的。

    仅仅是早餐摊,就能有那么五六七八家,家家的吆喝招呼声此起彼伏,一派喧嚣。

    可闻冬和季凛所在的,这小小一方区域,却又好似,自成了一个与世隔绝般的天地。

    没人能够打扰他们,更没人能够融入他们。

    就像有一股无形的,难以名状的暗流,在他们看似平静如常的表面下,波涛涌动。

    片刻之后,季凛以一种温和,却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道,将那条还在流着鲜血的手臂,轻缓抽了回去。

    之后,他又极尽绅士般,向后退了半步,与闻冬保持在了一个礼貌而体面的社交距离,轻阖了下眸,终

    于开口,讲出句好似没头没尾的话:“抱歉,小闻先生,看来今天,我依然无法将锁链送还与你。”

    这乍一听去,好像是句十分寻常的话,可它所隐藏的意思,却不寻常到了近乎病态——

    我无法将锁链送还与你,是因为,我今天依然需要用到它,才能够将自己锁好。

    毕竟,你是如此可口而迷人,总能轻而易举,勾起我的疯念,释放我心中的疯兽。

    闻冬微愣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季凛话里的意思,他唇角顿时挑起得更高。

    不过不等他再说什么,不远处就忽然小跑来个男生,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

    闻冬敏锐注意到,在男生跑到他们身边之前,季凛就已经动作自然,将搭在臂弯的风衣外套,换了只手,以此遮住了那条血迹斑斑的手臂。

    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

    男生在季凛面前站定,他先是迟疑看了闻冬一眼,又转回头看向季凛,语气很是尊敬:“季老师,我…我想问您一下,我看时间还早,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去买个早餐?”

    说着话,男生的肚子,还配合叫了一声。

    男生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季凛略一沉吟,像是犹豫了一瞬,便歉然开口:“非常抱歉,这次的计划,可能暂时用不到你了,我会联系你的老师说明缘由,今天让你白跑一趟,我很抱歉,我会尽力给你一定补偿,比如替你问一问你的老师,这次出外勤的学分依然给你,这样,你看可以吗?”

    “不用不用,”男生慌忙摆手,“我又没真的帮上什么忙…不过…”

    男生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闻冬一眼,抿了抿唇,还是问道:“不过季老师,我能问一下,是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季凛摇了摇头,唇角的温和弧度没有丝毫变化,他真诚道,“只是,临时计划有变。”

    男生“喔”了一声,又迟疑道:“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对,”季凛颔首,边摸出手机道,“我给你叫回学校的车。”

    “不不不用季老师,”男生受宠若惊,手快摆出了残影,慌忙道,“我先去买个早餐,买完我自己叫车走就行!真的,不用麻烦您了!”

    季凛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又温和说了声“辛苦了”。

    两人简单对话间,闻冬便已经猜出了男生的身份。

    他之前就想到了,季凛应该会和他制定出相同的计划——

    毕竟,面对一个藏在暗处,一次次玩障眼法的对手,比起条分缕析,一步步顺着线索排查,又一次次陷入对方的障眼之内,更好的方法,应当是将自己同样也置于暗处,之后,实行诱捕。

    不过闻冬也考虑过,季凛比他这个,顶着沈溪好友名号的自由人士,显然多了一重顾虑。

    暂且不提季凛是否会弹钢琴,更为重要的是,季凛已经以警方的身份,在至少三个人,包括钱书,韩扬,以及陆梦婷面前暴露过了,他如果再来应聘所谓的钢琴老师,便随时有真实身份泄露的可能,那样的话,很显然,不但难以诱捕到凶手,反而很可能适得其反,让凶手藏得更深。

    因此,便有了面前这个男生。

    这应当是季凛及唐初他们,在警校挑选出来的,会弹钢琴,相对也有能力配合完成这次诱捕计划的学生。

    不过,这都是在今天遇到闻冬前的计划。

    现在,就像季凛说的,计划有变——

    目送男生的背影越来越小,逐渐隐没进一众买早餐的学生堆里,闻冬收回视线,转身将早已燃尽的烟头,丢进车内的烟灰缸,才抬眼看向季凛,唇角勾起,近乎挑衅般开口:“季先生这样干脆,就将那小男生退了回去,是笃定了我会配合你,加入你们的计划吗?”

    像是对他不需要任何提问,就直接猜透了计划而感到毫不意外,季凛神色如常,只略一挑眉,反问道:“那么,小闻先生,难道你不会加入吗?”

    显然,季凛确实很笃定。

    因为雅深音乐学院明确公布了,只招聘一名钢琴老师,就是来填补沈溪的空位。

    “毕竟,”季凛笑了一下,附近没有垃圾桶,他也并不提出要把烟头丢进闻冬车里的烟灰缸,只是从口袋中抽了一张餐巾纸,动作堪称优雅地,将烟头暂时用餐巾纸包好,边慢条斯理道,“毕竟小闻先生很清楚,与你的个人计划不同,我们的计划,属于公务。”

    言外之意便是,警方会和校方打好招呼,这次最后应聘成功的人,一定是警方的既定人选,当然也不会过度妨碍学校教学,只会尽所能在最快的时间内,争取抓获凶手,之后再让真正符合面试条件的人,正式接替沈溪的后续教学工作。

    因此,不论闻冬能力如何,在他面前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就是计划直接失败,另一条,则是代替刚刚那个被季凛“退回去”的男生,加入警方的计划。

    从这个角度看,闻冬好像确实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同时,闻冬也绝不是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人。

    他可以加入计划,但他要的,不是绝对服从,而是互利合作。

    于是,闻冬坦然一点头,又意有所指般笑道:“确实如此,不过,想必季先生同样很清楚,与你原本的人选相比较,我确实更有优势。”

    即便是抛开能力不谈,仅仅是闻冬是沈溪好友这一条,他都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因为他们从未忘记过最初对凶手的一条判断,那就是——

    凶手对沈溪是怀有正面感情的。

    那么,在沈溪死后,面对沈溪的好友,还是接替了沈溪,同样成为钢琴老师的这一位好友,凶手又是否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露出马脚?

    毕竟,就像闻冬一直坚信的那样,人有情绪,就有弱点。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总是如此,一句话只需要提个“表”,剩余的“里”,对方自然而然,都能领悟到。

    季凛又将风衣外套换到了另一边臂弯,而他受伤的那条小臂,大概是因为刚刚一直被外套压着蹭着,此时,白衬衣上的血迹,已近斑驳。

    又莫名有种凌乱的美感。

    “小闻先生自然很有优势,”季凛不紧不慢开了口,他开门见山道,“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闻冬朝季凛歪了歪头,粲然一笑,笑容好似天真纯净,可说出口的话,却又截然相反,“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计划,做这枚诱饵,自然也会同你们共享一切线索,不过,同样的,我也需要你们对我毫无隐瞒,让我完全参与进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实时更进最新进展。”

    略一停顿,闻冬抬眸望进季凛的眼底,眉眼微弯,“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季凛垂眸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伸出了右手,温声道:“那么,小闻先生,合作愉快。”

    季凛受伤的正是这条手臂。

    闻冬垂眼看了两秒钟,也伸出了右手,但却并没有握住季凛的手掌,反而直接握住了他的小臂,指腹再次贴上了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轻笑道:“季先生,合作愉快。”

    不过这一次,不等季凛再将手臂抽回去,闻冬只是握了短暂的两秒钟,就礼貌而坦然地收回了手,他神色自若,仿佛刚刚握住的,确实只是季凛的手掌一样。

    季凛阖了下眸,他忽然抬起另一边的手指,指尖顺沿自己的伤口线条,轻缓掠过。

    好似在重新品味,闻冬的手指,刚刚覆上来的那一刹那,所带来的,近乎沉醉的快-感。

    片刻后,他停下动作,从口袋中抽出一条医用纱布,动作熟练,单手将纱布简单缠绕在了伤口的位置,以阻止更多的血液继续渗透出来。

    缠绕完毕,季凛将挂在臂弯的风衣外套展开,穿在了身上。

    从始至终,他都依然眉目舒展,就像那伤口不是真的伤,只是画在他手臂上似的。

    闻冬看着他动作,鼻尖又忽然而起了种种交融的味道,当然,最为浓郁的,还是来自季凛的,草木香气。

    显然,这项能力并没有受到昨天突然出现两次的影响,新的一天,又会新的到来。

    “时间不早了,”整理好衣领,季凛才朝闻冬偏了偏头,又给闻冬换了个称呼,“我的小合作伙伴,我想,我们可以进去了。”

    闻冬装作听不出季凛这称呼里所含有的,挑衅亦或戏谑意味,他将车锁好,并肩同季凛一起往校园大门走,语气自然道:“季先生,我们现在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关系,那你可否先告知我,到目前为止的进展,比如,关于陆梦婷的审讯?”

    路过一个分类垃圾桶,季凛将刚刚用餐巾纸包好的烟头,按类别丢好,才偏头看了闻冬一眼,温和笑了一下,嗓音也依然温沉,可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友好:“不好意思,我的小合作伙伴,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我们的合作,是从你先成为计划中的一员,之后才开始的,也就是说,我可以与你分享的,是之后的案件进展,但是,关于陆梦婷的审讯,却是在这之前,就已经结束的。”

    简单来说,这就得是“另外的价钱”了。

    闻冬脚步微顿,极其罕见地,一时之间,竟没找到合适的反驳理由。

    不过,季凛话是这么说,却并没有等闻冬给出什么回应,反而又兀自讲了下去,条理分明道:“我们目前基本能够确定,陆梦婷和钱书一样,是被放出来的第二个替罪羊,她并不知道那个面具挂坠,另外,还在她的口袋中,发现了一封以她口吻认罪的遗书,经市局的笔迹专家鉴定,基本能够确定,遗书是仿照她的字迹写的…”

    走到大门口,季凛向门卫出示了证件,两人一同进入校园,他才继续道:“再联系陆梦婷选择自杀的那个楼顶,松动的围栏,还有陆梦婷口供中提到,她之前因为钱书的问题,一直情绪非常不佳,无处排解,便在网络上一个名为“树洞”的匿名论坛上,发帖抒发自己的情绪,而在沈溪去世后,她又再次在这个论坛上,表达了自己的绝望与无助,之后,论坛中便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回帖,这个陌生人,一再告知她,将自己的人生走到这样的境地,她根本就不配再活着…”

    闻冬微愕,他想到了陆梦婷是第二个替罪羊,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心理诱导这一层在。

    但是,如果真的同面具有关,闻冬又觉得,有心理诱导,才是最合理的。

    闻冬指尖微蜷,又很快舒展开,随后,他语气如常般问道:“怎么样?追踪到这个诱导的人,背后的ip地址了吗?”

    “很遗憾,”季凛摇了摇头,“那边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追踪出来的,是空的。”

    闻冬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想起什么,他又问道:“那陆梦婷究竟为什么,要一直觉得对不起沈溪?”

    “因为沈溪被杀害当天中午,”季凛言简意赅道,“陆梦婷收到了一张匿名纸条,纸条中的人,要她当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之间,无论通过何种方法,都一定要将钱书留在音乐之家,并且向她保证,这次之后,她就可以彻底摆脱钱书。”

    电光火石间,闻冬脑海中便串起了一条完整的线,他接过话头道:“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杜绝钱书完善不在场证明的机会,方便嫁祸给他!而陆梦婷当时一心想要摆脱钱书,很难做到理智思考,于是便真的按照纸条上说的做了。”

    “没错,”季凛肯定了闻冬的推测,又转口道,“但在得知沈溪的死讯后,陆梦婷的理智重新回归,意识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甚至,她认为自己,在一心为了摆脱钱书的无意之间,也许成了沈溪被杀害的重要一环,因此觉得愧疚不已。”

    “其实不是的,”闻冬通透道,“她充其量只是,只是方便了凶手后续的嫁祸工作,但并不能改变,沈溪被杀害的事实。”

    季凛眉梢微挑,话题忽然抛远:“我的小合作伙伴,我真的,非常欣赏你的能力。”

    换做绝大多数人,其实在处于闻冬这个身份的时候,即便理智上知道,陆梦婷与沈溪的死亡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但情感上,大概都很难做到完全中肯,难免会对陆梦婷有所怨恨与怪罪。

    可闻冬不一样,他并不是没有情绪,可他的理智,却好像永远能够占领上风,压住他的情绪。

    就像知道季凛在想什么一样,闻冬略微一顿,忽然直白道:“我也并不是永远理智的,至少,在七楼,和你一起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就毫无理智可言。”

    大概是没想到闻冬会又突然提起这个,季凛眸色微动,一边手指又下意识覆上了另一边手腕,像在摩挲无形的锁链。

    可闻冬却神色自若,自然而然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也就是说,凶手的第一步嫁祸计划,是钱书,但在发现钱书虽然被警局传唤两次,可却依然毫发无伤地回到学校之后,从而有了第二步计划,转而嫁祸给陆梦婷——先是在网络上做心理诱导,之后将面具挂坠和所谓遗书一同放进她的口袋,同时,再将陆梦婷宿舍楼楼顶的围栏弄松…”

    顿了顿,闻冬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如果我们昨天,没有成功让陆梦婷从天台上下来,那么这一系列操作,确实营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畏罪自杀假象。”

    季凛笑了一下,没有直接肯定闻冬的话,只是半玩笑道:“小闻先生,其实我和唐警官的想法一致,你毕业之后,是否有加入市局的意愿?如果能够将我们的暂时合作关系,变成长久,我其实非常乐意。”

    “是吗?”闻冬回视季凛的眼睛,但在季凛浅褐色的眼眸中,依然看不出丝毫称之为试探的端倪,半晌,闻冬唇边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好似很认真道,“既然季先生同样也非常乐意的话,那么,我会好好考虑的。”

    “不急,可以慢慢考虑,”季凛答得温和而自然,转而又将话题引了回去,“陆梦婷口袋中,发现的那封遗书里,还自述了,杀害沈溪的凶器,也是“她”放进钱书的车后座的,但是很显然,陆梦婷根本不知道什么凶器。”

    那样凶器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钱书的车里,钱书,韩扬,陆梦婷,都对它一无所知。

    闻冬认真听着,可却忽然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对季凛的讲话内容所感到无聊,只是一直闻着季凛身上浓郁的草木香,就像吃下了大剂量速效安眠药一样,而完全无法克制,出现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

    “抱歉,”意识到这样的反应出现在对话之中,是很不礼貌的,闻冬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先道了歉,才含混道,“今天起太早了,我有在认真听,你继续讲。”

    因了打呵欠的缘故,闻冬眼角分泌出了一点点生理性泪水,此时被他这么一揉眼睛,有滴泪水就挂在他的长睫毛上,悬而未落。

    季凛盯着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看了两秒,忽然道:“我想,我今天已经讲了很多了,理论上来说,这是我在我们的合作计划外,为你额外提供的信息,那么,我的小合作伙伴,我是否可以,收取一点点,相应的报酬?”

    平心而论,闻冬也觉得,季凛刚刚,几乎能够称之为毫无保留了,确实向他透露了很多案情相关。

    所以礼尚往来,季凛现在想要收取一定所谓的报酬,也完全合乎情理。

    这么想着,闻冬便点了点头,认真道:“当然可以,你想要什么?”

    闻冬确实很好奇,季凛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不过只要是合理范围内,他想,他都是能够接受的。

    然而,闻冬话音落下,季凛却并没有再急于开口。

    他视线依然落在闻冬睫毛上挂着的,那颗剔透泪珠上,注视两秒,季凛忽然抬起手,食指指尖,轻轻蘸到了那颗泪珠。

    之后,在闻冬讶然的目光中,季凛慢条斯理,将食指递到了自己唇边,轻摇一下,薄唇微动:“我想要的报酬,也很简单,不过是像你昨天那样。”

    像你吃到我一样,吃掉你。

    话音落,季凛微微阖眸,好似品尝世间至味一般,舌尖微探,卷走了指尖上那颗,闻冬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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