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醒来时,天色正亮,大概是下过雨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不像之前那么干了。

    王韬正好进来,看到他醒了,大松一口气,连忙唤来军医。

    “你可算醒了,都睡了两天,菩萨我都拜了,再不醒我真不敢回家,青青也肯定不让我进门。”

    顾之恒苦笑起来,肩头传来的痛感,让他一下子面色发白,声调都轻了,嗓子生疼,喉管里像灼烧一样。

    军医自然懂他的痛苦,小心翼翼的喂了两杯水,总算舒坦了些。

    “我还好,庭山怎么样了?他当时在我背后替我砍了个金赤人,也受伤了,肋下血流不止。”

    王韬听着他嘶哑的嗓音,叹了口气:“你先管管自己吧,当心到时候回去隋愿念叨你,顾庭山跟你到底什么关系,这么关心他?”

    顾之恒看到军医拿了新药,咬紧牙关,眉头紧拧,“不是说了么,本家弟弟,他小时候过得苦,如今遇到了,自然要照拂些。”

    王韬撇嘴,知道他为人宽厚,战场上遇到故人,肯定会多关注些,只能无奈道:“他挺好,伤不算重,比你醒的还早一些。”

    他帮着军医扶起顾之恒,接着说起来,“不过,这次也多亏有他,世子还说,想把他要过来,也不知道定北王世子放不放人。”

    顾之恒还挺高兴,“世子一贯慧眼识人,庭山这次运道不错。”

    王韬看他这么关心别人,不禁有些吃味,“我说,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一个小子,值得你这么关注吗?”

    顾之恒斜睨了他一眼,叹了一句:“这孩子很不容易,走到现在,不知吃了多少苦,况且他如今很不错,我帮他,也是不想看他就这样埋没了……”

    他心头很是清醒,若是他没遇到隋愿父女,恐怕顾庭山现在的模样,就是他本来的样子,这个世上能人辈出,真正能靠自己出头的人,寥寥无几,或多或少都被埋没在艰难的生活里。

    王韬摇着头扶他躺下,“来,慢点。”

    又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好性子,看谁都可怜,小心哪天栽跟头……”

    “不会的,我看人准着呢。”顾之恒笑着深吸一口气:“桂花开了,阿愿肯定又在家做桂花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王韬笑着和他说起了话,气氛一时轻松了起来。

    门外站了一会儿的顾庭山闻言慢慢停下了脚步,他捂着肋下缓缓靠墙站好,喘了口气,回头四望,鼻尖是四方院墙都挡不住的桂花香气。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好看又精致的粉衣,肌肤如雪,杏眼笑起来就像天上的弯月,明亮闪烁,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要温柔。

    顾庭山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是隋愿递给他桂花糕的样子,笑盈盈的,“给,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哦,小心吃坏肚子!”

    他如今不再是从前那个穷困潦倒、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了,可他依旧记得那包桂花糕的味道,他后来吃过不少糕点,却再也不似记忆中的味道。

    “阿愿?”顾庭山口中又默念了一遍,似当年吃桂花糕般,唇齿留香。

    ……

    此时的宁安城泗水胡同正热闹着,桂树下黄花铺满,随着时间推移,大概是最后一点桂花了。

    顾明睿抱着小篮子蹲在一边捡掉落的桂花,手都酸了,奶声奶气地喊:“姐姐,你快看,是不是够了?”

    顾明静看了一眼篮子,不过半篮子而已,离自己给大家多做一点的说法,还差好多呢。

    她用力摇头:“娘说要多做一些,还要送给杨婶婶和裴婶婶呢,你不想去找腿哥哥玩儿了?”

    “想,可是我好累。”顾明睿抱着小篮子,仰头看着姐姐在树上乱窜,满眼羡慕,“姐姐,我也想上去。”

    顾明静连连摇头,“不行,你还太小……”

    隋愿过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了好半天嘴。

    她只觉好笑,“明静明睿,娘来帮你们好不好?”

    顾明睿看到娘来了,连忙跑过去要娘抱,撅着嘴道:“娘,什么时候能吃糕点啊?”

    隋愿看着明睿乖巧可爱的模样,抱起来亲了两口,这孩子和上辈子相比,差别可太大了,或许人与人的关系,很大程度都取决于自己。

    “明睿乖,等桂花收集好了,咱们就立刻去做,很快就能吃到又香又甜的桂花糕啦。”

    顾明睿听的口水都出来了,连连点头,又努力捡了起来。

    顾明静则是奋力的敲打树干,桂花像雨一般落了下去。

    隋愿看着这丫头卖力的样子,只觉无奈。

    昨天裴宁送来消息,说是师傅给顾明静打的鸳鸯剑已经好了,让她自己去拿,这才嚷嚷着要做桂花糕,好拿着礼上门取自己的剑。

    翡翠也回来了,“夫人,后天就是小世子生辰,咱们这次送些什么?”

    隋愿笑着道:“小世子如今又大了一岁,也不好再送什么小玩意儿,我记得私库里还有一座汉白玉笔架,正适合如今的小世子。”

    好容易收拾好桂花,一家三口跟着刘妈妈一起做桂花糕,最后又全都被轰了出来。

    刘妈妈十分嫌弃:“别添乱了,我一个人做都比这么多人做要快多了……”

    但也十分顺利,第二日午饭过后,顾明静提着糕点去了王府。

    直到入夜,顾明静才喜滋滋的从王府回来,她如今是王府的熟客了,连镇南王都见过她,还十分喜爱。

    到了周珏生辰这天,裴宁并没有想大办,反而是镇南王和王妃想好好办一回。

    隋愿和杨氏赶到王府,裴宁的院子早就已经布置好了,丫头们井然有序,布置的很是热闹,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院子里地方大,正好大家一起热闹。

    裴宁迎着隋愿进来,“父王母妃待会儿会过来,大概是年纪大了,想多疼爱孙子。”

    隋愿心里却明白,恐怕不仅仅是这个缘由,从前裴宁虽贤惠,但并不出彩,如今的她脱胎换骨般,自然会受到重视,就好像花儿盛开,蝴蝶自来。

    几个孩子又凑到了一堆,欢声笑语不断,到现在孩子们的性格就彻底显露出来了。

    周珏懂事沉稳,颇有世子的风范,顾明静性子跳脱,豆豆则是偏向咋咋呼呼,尤其是跟顾明静不对付,每天在一起学武,但每天都要拌嘴,顾明睿就是个小跟屁虫,泡泡还小,但也能瞧出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

    几个人或多或少地吵过架,只有周珏没有,每个人都喜欢和他玩儿。

    宴席快要开始,秦氏才牵着周珊和周勋过来,这几次事后,秦氏在王府低调了很多,整日深居简出,和周勤的关系也变的一般,尤其是院里的姨娘生下一子后,就更加无话了。

    周珊大概是被桂嬷嬷狠狠教导过,这次出来就很谨慎,看到顾明静也一言不发,再没有从前的嚣张跋扈。

    镇南王和王妃快要来的时候,顾明静和豆豆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吵起来了。

    周珏拉着两人,满脸无奈,“好了,今天我生辰,谁要是再吵,我下次就不要他来玩儿了。”

    顾明静瞬间偃旗息鼓,“不吵不吵,腿哥哥,我待会儿还要送你礼物呢。”

    豆豆则是委委屈屈的,“铁锤妹妹,你现在对我越来越凶了。”

    不等顾明静说话,王爷和王妃就已经进了院子,所有人都跪下行礼。

    隋愿偷偷抬眼看向镇南王,右眼皮开始跳个不停,心内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辈子每每这个时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的,但她又想不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有事,但又不太记得。

    王爷和王妃并不是什么苛刻的人,这种日子也只是随和地坐在上座,“大家不必拘束,酒菜齐备,各自相娱……”

    院子里慢慢热闹起来,大家开始献礼,裴宁事先都招呼过,不要送过于贵重的东西,大多都是文房四宝之类的,也有金银器具,但也不算铺张,所以也就没了攀比的意思。

    大家开始吃喝说笑,院子里的气氛倒也还算不错,不至于冷场。

    顾明静这时候放下筷子,笑盈盈地走到场中,一本正经道:“世子哥哥,大家都有礼物送,我也有。”

    镇南王对顾明静这个小姑娘很是感兴趣,他的女儿如今都嫁了出去,孙辈也不繁盛,如今年纪又大了,对孩子就格外随和。

    “哦?明静要送什么?”

    顾明静一身红衣利落立在场中,猛一抬手,从身后抽出了两柄剑。

    隋愿吓了一跳,这就是顾明静拿回来的鸳鸯剑吗?

    “明静,你做什么?这个场合动什么剑?”

    她连忙走出去,惶恐道:“小女顽劣,管教不严,望王爷、王妃、世子妃恕罪。”

    周珏其实也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笑着赶紧起身,怕祖父祖母责怪明静,半是玩笑半是解释,“隋婶婶太过紧张了,明静妹妹方才和我说过,她和武师傅学了很久的剑舞,想给我庆贺生辰。”

    顾明静自然顺水推舟:“对对对,世子哥哥也同意了的。”

    隋愿一愣,连忙瞪了顾明静一眼,这死丫头竟然都不跟她说。

    镇南王看着中间粉雕玉琢的红衣小姑娘,白白胖胖的玩偶娃娃似的,一双杏眼滴溜溜,圆乎乎的小模样看起来很可爱,不过拔剑的起势十分齐整,不由和王妃对视一眼,不由大笑起来。

    “无妨无妨,夫人无需歉疚。”又朝明静慈和道:“明静,既然是要舞剑,那就开始吧。”

    顾明静还十分正式地拱手,中气十足又稚声稚气应道:“是,属下听令。”

    一句话,逗的哄堂大笑,每个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多是友善的眼神。

    隋愿一颗心真是被顾明静折腾的都快累瘫了,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比她幼时还要任性,简直招架不住,又庆幸这丫头讨人喜欢,还有个周珏时时护着。

    此刻场中红衣散漫飞舞,明静虽然年纪小,但手脚都很稳,动作尚且稚嫩,却能瞧出是用心了的,或许顾之恒说的对,小丫头天生就是习武的料子。

    她看到周珏和豆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随着顾明静的一举一动而转,上首坐着的王爷大概也放松了,靠在椅背上,面上饶有兴致。

    隋愿对剑舞没什么了解,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顾明静舞得很好看。

    她曾经看到玉京的公子哥儿舞过,尤其是那个叫齐卫的,一袭白衣,手中一柄长剑,舞的潇洒恣意,翩若惊鸿,也曾迷倒过她少女时的眼。

    那时候顾之恒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极为罕见的朝她冷笑:“不过一些花花迷人眼的招式,战场上抵挡不了三招,也值得去看去称赞?”

    隋愿彼时正瞧他不上,斜着眼狠狠讥讽了一通,顾之恒倒也不分辨,到了夜里,他悄悄回了后院,挑,逗的隋愿浑身瘫软,把白日里攒着的力气和火气全都使了出来,反叫她狠狠哭了几回。

    她想到这不禁有些脸红,上辈子夫妻俩能断断续续,顾之恒强壮有力又能干的身体,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正想的出神,忽然大家都开始鼓掌,隋愿也连忙站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悠远又浑厚的钟声响起──

    “咚,咚,咚……”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宁安城极少会鸣钟,上一次,应该是皇帝去世的时候。

    :

    隋愿脑袋里轰的一声,是了,就在昭和二十四年,十月初十,今上在寿宴上,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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