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九月底, 不算太好过,除了城外的围困,城内的紧张感也令人窒息。
短短半月而已,心里已是百般煎熬。
唯一多点安慰的, 就是城中百姓十分拥护王府, 之前裴宁和隋愿所做的一切, 果然都不是白用功, 全都在这一刻体现出来了。
隋愿那天上城墙大骂一通后,大概是戳到那些人的心肺, 现在双方除了攻守就是大骂, 城中留的多是妇人, 那些人竟然拿女人来开涮。
把大家气得够呛, 隋愿差点又要冲上去大骂,被裴宁给一把拦下了。
珠玉也说那天看着怕死了,生怕她会出事。
她眼里含泪拉着隋愿, “夫人,现在全城人都帮着一起守城, 您别再出去了, 万一有点事,您让我们怎么办啊?”
裴宁也点了点隋愿的脑门,“行了, 还添乱?不如去帮着烧油,一点不知道害怕。”
宁安城是王府盘桓深耕最久的地方,人们在镇南王府的庇佑下安居乐业多年,这份感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替代的。
攻城之势越发猛烈, 百姓们, 尤其是女人们, 她们更为气愤,最后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竟然用投石机泼热油跟石漆。
这些天城外不远处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但好在效果也是不错的,周瑾留下的精兵确实厉害,艰难抵挡住好几波。
隋愿也没觉得怕,就是很惆怅,如今自己胆子这么大,大概全都是被顾之恒惯坏的。
上辈子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全,似乎只要有顾之恒在,哪里都安全。
她心里暗暗叹气,上辈子她明明那么依赖他,却又处处看不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个锯嘴葫芦,真是笨的要命。
隋愿眼里酸的想落泪,她心底里一直都依恋他,可上辈子两人却僵成那样,唉。
她双手环抱埋首在膝间,喃喃道:“顾之恒,你在哪儿啊?”
秋风乍起,薄雾未消,院中黄花遍地。
“娘娘娘。”顾明睿颠颠跑了过来,口中叫唤不停,“娘,你快去看,姐姐跟腿哥哥比试呢。”
隋愿茫然抬起头,看到儿子不知害怕的模样,心头越发沉重,腿似灌铅般跟着去了。
顾明静和周珏难得一起呆这么久,两个人整日一起吃一起玩,连读书都是周珏带着顾明静的,这些日子也算是帮了隋愿大忙。
周珏知道自己还小,他并不能给大家带来什么帮助,只能尽心力把弟弟妹妹带好,保证不给大人添乱。
每天出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嘱咐下人说话小心些,不要透露外头的事儿,免得弟弟妹妹听了害怕。
他看着顾明静双手执剑,如松般立在院中,起势十分漂亮,不由笑了。
顾明静眼睛亮晶晶的,“腿哥哥,刚才都没打完,你快来呀,咱们继续。”
周珏小大人般叹了口气,他真的招架不住铁锤妹妹的天生神力。
他眼睛一转,赶快转移话题,“铁锤妹妹,咱们去看看小鱼吧,她今天会站起来了。”
顾明静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了,手里的剑挽了个剑花入鞘,圆圆脸上全是惊喜。
“小鱼妹妹可以站起来了?”
周珏牵着她的手,笑的很是好看,“嗯,今早我才看到,还会叫人了呢……”
顾明静的注意力俨然被周珏带走了,迷迷糊糊的就跟着去看妹妹。
隋愿过来就看到这样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她的女儿没有她小时候聪明,真像个小傻子。
明睿则是歪着头看向那两人的背影,好奇道:“娘,姐姐和腿哥哥到底谁厉害?刚才就没分出胜负呢。”
隋愿摸摸他的头:“腿哥哥让你去叫我,他又让姐姐跟他一起去看妹妹,一直都没比出结果,怎么能知道谁厉害呢?”
明睿若有所思,想起姐姐和豆豆哥哥比试的时候,豆豆哥哥输得很惨来着,腿哥哥却可以让姐姐连比都不比了。
嗯,看来还真是不一样,大概还是腿哥哥厉害些。
……
此时的顾之恒正一路疾驰,路上并不容易,他们往宁安赶,朝廷自然也会派人拦,双方这一路已经打了好几次。
他心急如焚,连马都没怎么下过,除非熬不住了,才会下马眯一会儿,已经是熬的双眼通红,浑身酸胀。
宁安城墙虽坚固,可仅仅两万人马,如何能敌?
“阿愿。”
顾之恒想起隋愿娇娇弱弱的模样,心头就一片慌乱,他答应过隋愿的父亲,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她跟孩子,绝不可弃她不顾。
“顾镇抚使,前头又发现了敌军。”
哨兵回转,带来的消息不太好,前后的尾巴越多,他们就越难进宁安。
顾之恒心头也越发急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身后一样有不少朝廷派过来的人,若是围困宁安的邓维回头攻击,他就被围死了。
他行了一路,绝不是要这种结果,如今离宁安还有近百里,何时才能在城破之前突出重围,是否还能救下妻儿?
看着前路,他终于下定决心。
“点出八百精骑,随我走,剩下的人在后追上,定州一定会来人的,大家不用担心。”
有将士不忍,觉得太过冒险,“不行,镇抚使,这不妥,若是有事……”
顾之恒抬手示意禁声,面色坚毅,太久的风吹日晒,使得他的面庞黝黑,只有一双眸子如射寒光。
“不要再说了,宁安城有咱们的家人,咱们在战场厮杀,无非就是为了娇妻稚子和老人,若他们出事,现在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将士们都纷纷止了声,三州关系紧密,宁安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亲人,加之顾之恒平日里待人亲和,从不拿手下不当数,无人不服,更不会反驳了。
顾之恒见状,便亲自点了兵将,上马径直往宁安奔去。
他心里的焦急并不止隋愿,白云村离宁安并没有那么远,邓维这些人一路急行,若是父母也……
十月初五,宁安已经连下两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再加上城外的敌军,越发叫人浑身透凉,心底里都冒寒气。
隋愿心中惊悸,久久不得安眠。
昨日里,西门差点就被攻破了,城中连日来的压抑气氛越发凝滞。
若不是裴宁亲自上了城墙鼓舞士气,连老人小孩都出来帮忙,恐怕敌军就差点进城了。
投石机如今不光投不了油,连石头都没有多少了,即便是现挖现磨,也来不及。
她眼中鼓胀不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莫非她错了,其实她不该改变那么多东西,宁安城这么多人,全都要因为她而身死么?
隋愿怎么都不敢相信,重生以后,她的一切都是那么顺遂又顺理成章,所有的结局她都知晓,即便偶尔不太清楚的,可也是按着上辈子的既定路线来走。
可怎么偏偏就宁安不一样呢?她的孩子和这么多无辜的人,又该怎么办?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一双小手搂住了她的腰。
顾明静喃喃道:“娘,爹爹一定会回来的,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隋愿眼泪唰的就冲出了眼眶,可她又不敢哭出声音,只能转过身紧紧抱着女儿,哽咽道:“对,爹爹是最厉害的。”
睡到了半夜,半梦半醒间,隋愿好像听到外头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好像有丝线连接般直直灌入耳中。
她猛地惊醒。
看着怀里还在熟睡的女儿,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披上衣裳,出了房门,又小心掩好。
“夫人。”恰好赵嬷嬷过来了,看到隋愿起身,急急忙忙地唤:“快快快,西门就要破了,快把孩子带到上院去……”
隋愿闻言浑身如遭雷击,明明慌乱的时候,却又无比冷静,瞬间回神,孩子,对,先保住孩子。
“嬷嬷,裴姐姐呢?”
赵嬷嬷满脸是泪,“世子妃说她受多年供奉,责无旁贷,不该贪生怕死,执意要去西门,我怎么劝都不行,夫人,您快去帮我劝劝……”
隋愿顿时寒毛直竖,眼里的泪水长流。
裴姐姐啊!
她把眼泪一抹,朝后看了眼模模糊糊的床帐,紧紧握着嬷嬷的手,“嬷嬷,我现在去找裴姐姐,您帮我照顾好两个孩子,求您了。”
赵嬷嬷不待回答,就看到隋愿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抹了眼泪,喊道:“珠玉,快过来抱着小姐……”
裴宁此时已经上了马,远远听到一声声嘶哑的大吼,“裴姐姐,裴姐姐,裴宁,裴宁……”
隋愿的身影由远而近,气喘吁吁。
“裴宁,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顾之恒一定会回来的,我相信他,我相信他。”
裴宁秀眉一拧,“不行,阿愿,你快回去,我已经出来了,但孩子们需要你照顾……”
隋愿连连摆手,苦笑道:“裴姐姐,你一向聪慧,怎会想不到我已经在城头露了面,若是,若是真的……他们定会不遗余力地找我,我留在王府只会连累孩子们。”
裴宁想起她在城头上大骂的模样,一时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她也定下心,朝隋愿搭了把手:“好,快上来吧,西门不能破,我们一定能守住的。”
天色依旧漆黑,凉风微微,远山处遥遥挂了三两颗星子,不现一丝天光。
但西门却亮如白昼,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西门这边一向人少,年久失修,所以最容易被攻破,此时又沾了火光,城墙上已经被云梯给挂满了。
城墙外和城墙里头都已经躺满了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但所有人都在执剑奋战,甲胄上沾满了血,哀嚎哭叫,残肢断臂,犹如人间炼狱。
两人到的时候,天边开始泛青,大概就快天亮了。
西门的箭矢已经耗尽,底下放了无数烧着火把的空锅,里面已经没有油了,而城墙下全是火。
两人的到来,的的确确振奋鼓舞了人心,有在此帮忙的老弱妇孺纷纷下跪。
隋愿胸口憋了一股气,想捂着鼻子,可又觉得娇气,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要命。
她看着那些空锅,脑中一闪,朝妇孺们大喊,“快倒水,往锅里倒水。”
裴宁拉着隋愿由护卫护送,急匆匆上了瞭望阁,视野开阔的地方格外令人清醒,能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还有己方疲惫又稀少的将士。
“能将他们逼下去么?”
一名千户咬着牙,脸上沾满了血,“东门的兄弟正往这边来,不过杯水车薪,世子妃,人太少了,这么些日子,车轮战也耗死了不少兄弟……”
隋愿紧紧拉着裴宁的手,两人手心俱都发黏,汗涔涔的。
“他们人太多,其他三门肯定是自顾不暇,裴姐姐,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幸好,还有这么多百姓。”
两人还在说话,就听到外头一阵阵惨叫,像是忍受了万般的苦楚。
“快快快,把水端上来,要开的。”有人在那大吼,“烫死这群杂碎……”
千户的声音响起:“快,抓紧,把云梯推开,东门的人来了……”
总算能稍稍喘口气。
隋愿和裴宁没有犹豫,纷纷出去帮忙添柴烧水,这个时候,管他什么烂招数,只要有用,就是好招数。
裴宁有些可惜,“这若是在玉京,恐怕水泼下去就能结冰,至少也能多争取些时间。”
隋愿拿了一根竹子,一不小心就被刺到了手,疼痛难忍,面前的火也烤的脸发干。
她忍着眼泪给自己打气,“不怕,顾之恒就快到了,会来的……”
两人在无数包裹着头巾的妇人中十分显眼,不少人都开始劝两人回去。
隋愿见裴宁正在想心事,摇摇头正声道:“不,世子妃与我,同你们共存亡。”
她是真的没想到,两辈子都不敢想,自己的口中竟然能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
肯定是被裴宁和顾之恒影响的,明明,她就是个又作又娇气的女人。
有妇人背过身抹眼泪,这个时候,隋愿反而不想哭了,不知为何,她始终坚信,顾之恒会来的。
可听着城墙上头不断哀嚎,甚至刀剑入肉的声音,她还是有些胆战心惊,又摸了摸怀里的匕首。
天边终于露出了一线光亮,西门下的攻击却越发凶猛,撞城锤发出轰然巨响,百年生的厚重榆木即将要断开。
隋愿和裴宁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绝望,她甚至想掏出匕首。
这时城墙上一阵骚动,似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瞭望阁中的人探出了头,声调里含着无比的激动,嘶哑大吼,“来人了,来人了,有救了……”
“是顾镇抚使,顾镇抚使,兄弟们打起精神,咱们守住了……”
“顾镇抚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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