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月初,  周瑾在江州大胜的消息才传到宁安。

    隋愿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果然提前了。”

    至此,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周瑾继续北上不过是时间问题,  朝廷垂死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也不知道今上心里有没有后悔过,  或许是有的,若他老老实实按部就班,  这桩祸事肯定会晚些到来。

    他自己将这个疮疤挖了出来,却没有能力填补好,现在,  不过是承受着应该承受的。

    宁安此时已经很热了,  阳光是万物之始,不止花草树木在生长,田地里的庄稼也很茂盛。

    隋愿最近很喜欢在田间地垄里走走,  她从前不知人间疾苦,吃着粮食却不知稻谷模样,如今钱跟流水一样往外淌,  她不自觉的开始关注起来。

    自从活的清楚了,  脑子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其实从自己这些产业里就能知道两方人马的状态。

    在玉京那种堆金砌玉,  锦绣高粱的地方,  她制出的香料依旧赚了不少银钱,  明明都要打到家门口了,  这些人还要顾及着各种脸面。

    或许也有人并不愿意,  可身边所有人都用,  你不用就会被嘲笑甚至孤立,  还会被别人讥讽是不是落魄了,打肿脸也要充胖子。

    书中说,宫廷政变也是一个朝代的消亡的开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这种上国,外面来攻是打不散的,需得从根里头开始腐烂。

    玉京,不正是在腐烂么?

    “夫人,您又来啦?”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妇人看到隋愿,连忙行礼,“这稻谷可算长起来了。”

    隋愿连忙扶起她,不小心沾了满手的泥巴。

    妇人“哎呦”一声,“对不住,夫人,您看我这狗记性……”

    隋愿不在意,蹲下-身在水田里随意洗了洗手,“老嫂子,这稻谷九月就能割了吧?这么一块田,能得几石米?”

    妇人笑眯眯的,满眼欣慰地看着农田,“这一块可得不了多少,不过我还有好几亩水田,还有两块上等水田呢,除了要交上去的,自己能留足足六石,来年一家人就不怕饿肚子了。”

    隋愿受其感染,也情不自禁笑起来:“哟,这还真不少呢。”

    妇人连连点头:“今年节气好,老天保佑,还有王府帮扶,我们宁安的老百姓真是享福咯……”

    隋愿看着妇人赤脚进了水田里,心里却在想,这只是因为宁安靠近王府。

    其他饱受战火的地方,有些连水田都无人照看,又哪里来的粮食?有些地方没有种粮,眼看着田地荒芜,压根无法可想。

    她叹了口气,裴宁说从开年始,往南边来的流民越来越多,这就是恶性循环,也不知道周瑾什么时候能进玉京,早点安定下来,百姓也能安稳。

    七月盛夏,蝉鸣声声。

    裴宁出了宁安,去了西边三州,这里的义馆已经开始慢慢投入使用了,这里也是最先受到战火侵袭的地方。

    “运业百姓对镇南王府十分抵触,要想法子梳理百姓,记住,万不可再增添人命,激起民愤。”

    她这一趟只不过逗留了几天而已,可西边三州的状况实在太差了,稍稍一打听,便知道这里经历过极为血腥的杀戮。

    战争向来如此,只是周瑾手下的人也实在太过残暴了些,裴宁决定回去后给周瑾送一封信。

    “是,世子妃。”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下官明白,不过这次运业的种粮都是咱们镇南王府出的,百姓们其实声音已经小了许多,倒是要注意那些小孩子,今后长成了,比那些运业的老人要好管理多了。”

    裴宁看着面前这个书生,此人唤做成闵,算是周瑾亲自点给她的一批人中最出色一个。

    成闵为人正直廉洁,办事细心周到,性子沉稳,先是帮她算账,后来做了长史,这两年着实助她不少。

    她微微一笑,放心道:“你考虑的很好,义馆的作用便是如此,后方安稳,前边才能无后患,你办事一向妥当,那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成闵连忙躬身,眼中恭顺,“下官一定好好办妥。”

    裴宁在西边三州又呆了半个多月才启程回宁安,这些事只要框架搭好,再委派人手,日后她就不用总是奔波了。

    一直到九月底,裴宁才匆匆赶回来。

    隋愿接到信,九月中旬就每天派人在城外守着,听说裴宁终于回来了,连忙去迎接。

    “裴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裴宁笑着看她,“怎么了?宁安是有什么事么?”

    隋愿摇头,“是小世子,你再不回来,那孩子就真要去找你了。”

    裴宁满脸歉疚,“哎,我把他丢在家里,还有一个病得起不来的母妃,真是辛苦那孩子了。”

    隋愿挽着她的手,“你就放心吧,明静和明睿每天都去王府陪他,都好得很,如今你回来了,小世子也就安心了。”

    裴宁笑着跟她道谢,又想起周瑾江州大胜的消息,“我这一路都没怎么停过,如今他们已经到哪儿了?”

    ……

    江州一过,便是坦途。

    周瑾知道,顾之恒自然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周瑾也并没有浪费时机,径直领兵一路向北。

    随着大军奔袭,一点一点地蚕食土地,他们也越来越靠近玉京。

    王韬一早起身,迎风擦脸,睡眼朦胧的看到另一边肌肉遒劲的猛汉都在晨练,周瑾惯用剑,如今顾之恒常用枪,顾庭山和赵智是一把钢刀耍的虎虎生风。

    不过这几人明显有些不一样,周瑾自是无人打扰,而赵智在顾之恒和顾庭山之间来回拉扯,另两人却没什么交流。

    顾之恒和顾庭山这阵子很有些意思,顾庭山的手段太过狠辣,顾之恒总觉得他幼时不容易,容易走歧路,想将他拉回来。

    顾庭山却不愿听这些,觉得他妇人之仁,带兵打仗,若总是这样,还怎么胜利?

    王韬看了一会儿,笑着摇头,随即将目光放在了周瑾身上。

    他看人很准,一如当年看到顾之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将来不一般。

    此时再看周瑾,其实跟顾之恒一样,从那时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有仁德仁心,也有老练毒辣。

    所谓御下有道,便是如周瑾这般,顾庭山和顾之恒确实缺一不可。

    只可惜顾之恒悟到了这一层,却又放不下仁心,犹自纠结。

    王韬觉得,跟着这样清醒的主子没什么不好,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时刻提醒自身,莫要逾矩。

    永康四年十月廿八,周瑾和顾庭山还有顾之恒并几位指挥使,分别率领十五万人,兵分两路,剑指玉京。

    当日便出发,如今大军粮草充足,兵力强盛,士气如虹,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永康四年十一月初五,已是隆冬,大雪飞扬。

    玉京丧钟再响。

    皇帝,驾崩了。

    周瑾听说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便宜他了。”

    皇帝登基不过四年,在位时一直战火纷飞,如今敌军已经逼近玉京,心慌恐惧间,又缠绵病榻日久,终于熬不住,驾崩了。

    不过短短数年,大周连失两位皇帝,实非吉兆。

    这让玉京的人更是慌乱,尤其是疯狗将军的声名早已经传了过来,听闻那人姓顾,还与隋国公府有些关联。

    虽说争皇位的都姓周,可玉京跟周瑾算是有仇,大家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了隋家,也让裴家在玉京地位越发超然。

    太子知道自己已经失势,可也不愿就这样白白失去,不由泪洒朝堂。

    “父皇在位时,即便再艰难,再痛苦,可曾要拿百官开刀?可曾以反贼来要挟诸位?如今不过是一时失势,诸位就这样弃正统而不顾么?”

    他流着泪满脸沉痛,心里一横,干脆豁出去了。

    “南边拥兵自重,我父皇宅心仁厚,如今时局,诸位是我大周臣子,不是那反贼的臣子,难道,诸位也有反心么?”

    太子的话,就差指着鼻子骂那些墙头草了,他不想跟父皇那样束手束脚,若是罪名一旦成立,那是要砍头要诛九族的。

    他心想,若周瑾真的攻进玉京,那他也要把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杀了垫背。

    这番话也确实震慑到了众人,毕竟大家现在还在这朝堂上,拿着今上给的俸禄。

    百官稀稀拉拉地下跪,这么久了,朝堂总算安静下来。

    虽说这些人成了精,可也有耿直忠心的,当即持芴站出来,泪光闪闪,齐刷刷的跪下。

    “下官愿与大周同进退。”

    隋国公爷不顾一边的阻拦,一咬牙也站了出来,“愿与大周共进退。”

    太子趁热打铁,含着泪道:“父皇临走时,一直忧心朝政,已经暗中派出此次领军之人。”

    众人都有些震惊,其实大家都很有自知之明,三王戍边,拱卫大周,朝廷的人马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更别提什么将帅之才了。

    隋国公爷看到这些人交头接耳,当即站出来,“太子,不知所派何人?”

    太子如今和隋国公爷走得很近,毕竟是支持自己的人,“是舒云大将军,舒云大将军当年征伐金赤与西域之地,战功赫赫,望老将军出山,能斩杀反贼,还我大周安宁。”

    百官想起舒云那满头的华发,不由面面相觑,但还是跪了下去,“太子英明……”

    ……

    本该是年底家人相聚的日子,可战火波及,如今已是奢望。

    宁安今年也下了一场薄雪,万年青的枝叶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白。

    顾明睿和顾明静见雪很少,便是天色漆黑,两人也提着琉璃宫灯出去玩耍了。

    隋愿坐在窗边看着,神色怔怔。

    按照如今周瑾带领大军的进度来算,或许她和孩子也很快就要去玉京。

    所以,上辈子的那个妇人,这辈子还能揭晓吗?

    比起上辈子郁郁一生,最后惨死的结局,这辈子她与顾之恒恩爱有加,自己手中也有不少立身之本,也算是活的舒心畅快,若是顾之恒还敢带女人回来,她可不会轻饶了他。

    隋愿想到这,心头一股怒气就跃跃而动。

    她可真是迫不及待了呀。

    隋愿当夜想的气呼呼睡不着觉,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结果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等醒来后,天色已经大亮。

    她脑子里忽然想起前两日裴宁说今天让她去王府一趟,“啊,珠玉,珠玉,你怎么不叫我?”

    珠玉一脸莫名,“夫人,您说家里的账本子好不容易看完了,一定要睡个好觉来着。”

    隋愿想起自己没跟珠玉说这事,捏着眉心,唉声叹气,等洗漱好后,脚步匆匆赶去了王府。

    正好碰到裴宁在议事厅中,她苦着脸抱着手炉等在外头,没一会儿一个一身青衫的斯文年轻人就走出来了。

    她瞧见年轻人面容俊美,身量高挑,只觉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世子妃,下官这便去了。”成闵弯腰拜别裴宁,笑起来也书生气十足,目视前方,明亮坦荡,“这件事下官一定办好。”

    裴宁也走了出来,丫头连忙帮她披上大袖衫,一张清秀的脸被白狐毛衬的越发小巧。

    “好,大人万事小心,切记莫要鲁莽。”

    成闵眼神没有朝左右瞟一下,笑着再次躬身,“是,下官谨记。”

    裴宁转头看到隋愿,抬手就捏她的脸,“好哇,早就说好的,居然敢不守诺?”

    隋愿一张俏脸疼的皱巴巴,本想问问年轻人的身份也忘记了,连声求饶。

    “哎哟哎哟,裴姐姐,好疼,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哇……”

    裴宁看着她脸上睡觉压出来的印子,好气又好笑,“我与人事情都谈论完了你才来,顾夫人日子过得好生潇洒啊?”

    隋愿在一边拼命道歉,“裴姐姐,世子妃,妹妹对不住你,昨晚上睡不着,一时忘记了,不怕,今天我自己带了算盘,这些账我来算,保证又快又好的完成。”

    她和裴宁说好的,有些帐一定要自己过一遍,义馆不比其他的事儿,投入高回报少,如今还筹集了不少外人的钱,更要公正清明。

    “行了。”裴宁转身,笑着道:“顾镇抚使勇猛强悍,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

    隋愿讷讷无言,她担心的可不是这件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百姓日子不好过,连带着咱们也要操劳。”

    裴宁自然没有她这些烦恼,她捏捏隋愿的脸,“行了,你就是嘴硬心软,明明每次看到可怜人都眼泪汪汪的,如今施展咱们所长,难道没有成就感么?”

    隋愿点点头,正想说话,丫头却匆匆过来。

    “不好了,世子妃,王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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