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点头, 唇角勾起,顺着裴宁的手,脑后垫了两个软枕, 微微坐起, “好。”
裴宁这些日子在周瑾面前一直都是笑着的,今日顾之恒回玉京,心绪变化,一时没有忍住眼泪。
“咱们先喝药。”她端过一边还在冒着白烟的药, 试了试,“不烫了,正好入口。”
周瑾毫不犹豫的一口饮尽,仿佛尝不到苦味。
裴宁看着心里难受极了。
太医这时候也过来了, 战战兢兢的, “皇上, 该去腐肉了。”说完就掏出几把锋利且尖锐的小刀。
裴宁连看都不敢看,和周瑾双手紧握, 只敢把头歪在一边, 紧紧咬牙, 耳边听着周瑾拼力忍住疼的吸气声,心中痛不可遏。
这腐肉便是周瑾伤口难以愈合的大敌,由于伤处特殊,永远无法除尽,刮去又会再长, 无穷无尽,只是太医院也没有好法子可想。
好一会儿过去, 太医终于停手。
周瑾浑身大汗淋漓, 似是从水里捞出来。
裴宁忍着眼泪, 利落地帮周瑾擦身换衣。
周瑾一张脸苍白如纸,声气儿都低了下去,“阿宁,辛苦你了。”
顾之恒一进殿,便闻到了满鼻子的药味儿,隔着道淡青色竹帘,一掀开,又闻到一股子腐肉气息。
他心头一跳,大伤最忌腐烂化脓,旁的位置还好,但心口那样重要的位置……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周瑾的声音传来,明显能听出中气不足。
顾之恒掀开竹帘,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榻上变了模样的周瑾,往日清俊挺拔的身躯眼看着瘦小了很多,被子盖在身上,似乎都没有大的起伏,一双深邃有神的眸子,如今看着都有些浑浊了。
“皇上,娘娘。”他先行礼,“对不住,我来迟了。”
裴宁扶他起来,“怎会,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阿愿和孩子可还好?”
顾之恒点头:“他们都很好,只是我这一路走的急,他们就没跟回来。”
他再次看向周瑾,满眼沉痛,“皇上,真是对不住,若是我在……”
周瑾笑着摇头,疼痛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如今他的心态早已不同。
“时也运也,你我之间不必说那些丧气话。”
顾之恒察觉到他这身伤带久了,脾性竟还变得柔和了些,又瞧瞧裴宁,两人眉目温和,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很大不同。
三人还没说完,周珏便来了。
“顾叔叔。”周珏大踏步进来,腿还有些跛,但这个恢复速度确实挺快。
他见只有顾之恒一人,眼里露出一丝无人能看到的失望,“顾叔叔,您终于回来了。”
顾之恒上前拍他的肩,少年郎越发挺拔如松,才几个月不见,已经能瞧见大变化了,眼神凌厉,整个人如同开了刃的宝刀。
“好小子,很有魄力。”
周珏黯然垂首,“即便是将那些人全都杀了,也换不回父皇健全的身体。”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有些难受。
周瑾笑着招手,“都过来坐下吧,做什么这副表情?当时拔完箭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满脸狂喜,劫后余生的模样呢。”
拔箭当时只是摆在眼前的难关,拔箭后才是真正的劫难。
他看向顾之恒,声调很轻:“你如今回来了,那这件事便交给你,我对敌人从来心狠手辣,从不手软,唯一的一念之仁就置我于这种境地,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顾之恒点头:“您放心,我立刻派人绞杀那些余孽。”
周瑾又道:“如今我久未上朝,珏儿年岁还小,根本压不住那些狐狸,最近这些日子,已经有人开始想掀起波涛了。”
“您放心……”顾之恒拍拍胸,“只要我在,无人能欺辱太子,我绝不允许。”
周瑾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有些人的地位,的的确确无人能取代,顾之恒是少数在两边都有话语权的人。
他不自觉看向裴宁,眼里露出一丝歉意,随即又缓缓笑了,看向顾之恒时,眼里流露的是信任。
那天拔箭后能得天庇佑活下来,他其实反悔了,那个时候叫顾之恒回来,并不是一件好事。
裴宁却压下了他的命令,私下里对他十分失望,“您到了如今,都要用这种怀疑的眼神去看顾之恒,可见您是真的得了疑心病,这一箭,怕是根本没有射醒您。”
她满眼失望,“您如此怀疑身边之人,可见您这性子根本没有变化,谁知道十年二十年后,您又会是何样,我觉得真是可怕。”
许是经过生死边缘,周瑾也彻底静下心反思,夫妻俩说了许多从前没有说过的话,放下一切心防后,心也是第一次如此贴近。
周珏并不知道父母之间的暗流涌动,从小到大,顾之恒一直都是他最信任的外人,有的时候,甚至超过父亲周瑾。
他深深鞠了一躬,“有您在,我就安心了。”
顾之恒又和几人商议了一些小事后,便告辞出宫了。
王韬和赵智在宫外头等着,正眼巴巴的望着,见顾之恒出来,连忙围了上来。
“今上的情况你可是瞧见了?”
顾之恒点头,眉头紧拧:“看着不太好,不过今上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王韬知道他也只能这么说,叹了口气,“多事之时,唉,大周这些年,实在不是吉兆。”
三人稍稍商议了下明日上朝的对策,便分道扬镳。
顾之恒将绞杀余孽的命令发下后,便准备去看看父亲隋卞,老人家结束差事,就立刻回到玉京过年,女儿女婿却连封信都没留就跑了,人都被气坏了。
隋卞果然气的很,看都不看顾之恒,冷声道:“呵呵,带着我的乖孙子乖孙女跑了,现在终于知道回来了?”
顾之恒只能和他解释,“……阿愿说不同意,明静不能进宫,所以一大早就赶紧走了,您别见怪……”
隋卞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闻言沉吟半晌,“明静性子天真烂漫,确实不适合进宫,这件事便罢了。”
他又看过去,温声道:“你今日回来,可是已经去过宫里了?玉京形势紧张,今上到底如何了?”
顾之恒点头:“刚从宫里出来,爹,今上的伤看着很有些不好,恐怕……”
“唉,怎么会这样?”隋卞其实对周瑾做皇帝没有异议,甚至觉得这个六朝脂粉的玉京确实该好好整肃一番,“到底是伤在哪儿,太医院竟也束手无策?”
顾之恒点了点心口,示意伤在此处。
他沉声道:“我今日并未见过伤口,不过我也曾受过几次箭伤,对此十分熟悉,伤处过于特殊,已经腐烂化脓,恐怕是腐肉无法断根,更不敢胡乱用药,万一伤了心脉,血流不止,怕是现在就撑不下去了。”
恐怕周瑾自己也明白,这伤处腐肉除不尽,等到整个胸腔弥漫,就是死期将至。
隋卞捋了捋新蓄的胡须,拧着眉头,好半晌才缓慢开口。
“我从前曾游过一处地方,有幸见过那里的医者治伤处时,会在伤处用一种蛆虫,我还曾问过,为何不用刀刮,万一虫啃噬了新肉可怎么好?那些人说刀容易伤到筋脉,根本刮不干净,伤口反复,人会受不了,但是这蛆虫只会食腐肉,比冰冷的刀更好用。”
他看向顾之恒,眼里有些迟疑,“后来我见过那人被虫啃噬过的伤口,的的确确是一点腐肉都没有了。”
翁婿俩半晌无言,四目相对
。
过了好半晌,顾之恒苦笑起来,“父亲,您可真是将我置在了两难境地。”
他若说了,这法子害死了周瑾,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可不说,他又觉得对不住周瑾的信任。
……
太和二年,六月的云州天气渐热,白云村依山傍水,温度尚且适宜。
隋愿望着窗外白云悠悠,不禁叹了口气。
珠玉端了杯茶水上阁楼,正好听到,“夫人,您怎么叹气了?”
隋愿回头看她,“玉京的大夫来了么?”
珠玉摇头,有些担忧道:“还没这么快呢,这阵子已经看了这么多大夫,是不是小顾公子身体真的不好了?”
隋愿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只知道他身体里,出了问题,并且速度十分快……”
她说着,声调渐渐低了下去,昨日去看,她还瞧见小山将沾血的帕子藏了起来。
他的身体真的很不好,还不想叫人知道。
随着正午到来,阳光逐渐炙热,蝉鸣声声,叫人不得安寝。
小屋内榻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正是顾山。
他满额头的汗,似是陷入了梦魇中,忽然口中呢喃出声:“阿愿,阿愿,隋愿,不要……”
顾山恍然惊醒,整个人弹坐起,又因为疼痛,整个人佝偻着趴在衾被上,蜡黄的脸看起来很不好。
“哥。”秦云丢下正在揉洗的衣裳,脚步匆匆的跑过来,“你还好吗?”
顾山抬起头,口中吸着气,颤声道:“别担心,暂时死不了。”
他知道,他命硬。
不过,能多活这么久,他已经很满足了,这辈子从赖头三开始,杀人无数,坏事做尽,是到了该偿命的时候了。
老天很公平。
隋愿带着顾明静往不远处的小屋走去,顾明静手里还提着大大的食盒,是她主动提的,娘亲拎不动。
顾明静也学着叹了口气,“娘,顾叔叔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隋愿转身斥责她,“大夫马上就来了,不会有事的。”
隋愿到时,顾山已经恢复了,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顾山瞧了眼秦云,秦云果然不敢说话。
“姐姐,天气热,其实不用亲自过来的。”
隋愿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问秦云,“你哥哥药喝了么?”
秦云点头,有心想说什么,却被哥哥死死盯着,只能垂下头。
顾山笑着看向明静,“是个大姑娘了,时间真快。”
隋愿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心中很是难受,一开始她以为是顾山惩罚自己,讳疾忌医,可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明静将食盒打开,笑眯眯的:“顾叔叔,今天厨房做了烧排骨,我已经帮您尝过了,特别好吃。”
顾山看着她活泼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好,那我今天要多吃一碗饭。”
隋愿看他佯装吃得狼吞虎咽,可吃到第三块排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却又生生给咽下去了。
秦云立刻就察觉到了,想站起来帮他,却被他用眼神给死死的定住。
隋愿却忍不住了,一把打掉顾山手里的筷子,厉声道:“顾山,你必须跟我回玉京,那里有太医,一定可以医好你的……”
顾山消瘦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隋愿,“姐姐,别为我费心,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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