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 秋雨绵绵,梧桐叶落,这是自炎热了半个月后, 玉京难得的凉爽天气。
能容纳四辆马车同时通行的宽阔官道上,有一小队人正纵马疾驰。
“老顾。”赵智粗着嗓子大喊起来,同时一夹马腹, 跑到了最前面那人的身边, 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大声道:“这次回去, 要不先去我家?”
顾之恒犹豫了一瞬, 还是摇头:“不了,阿愿和明睿还在家等我。”
赵智无奈摇头:“就你家那个,唉……”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避讳, 一旁还有人正紧紧盯着顾之恒,细细审视着他的表情,漆黑深邃的眼里, 露出阴狠。
顾之恒没有犹豫,径直往家中奔去, 妻子虽说不待见他, 可也为自己生儿育女辛苦操持,跟着自己从一无所有到如今, 他不能忽视。
更何况, 自己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说不定……
顾之恒不愿多想,下了马, 咬咬牙, 还是踏步进了府中。
宁安侯府的宅院是皇上进了玉京以后赏赐的, 亭台楼阁,抱夏水榭,若是不熟悉,可能还会迷路。
他其实并不在意大小,不过想到隋愿的性子,她娇生惯养、又好面子,自然是越大越好,搬进来后,她也确实很喜欢,少见的给了好脸色。
府中安静得很,十月的玉京已经开始冷了,这个时候正是清晨,府中热闹极了。
洒扫的、修剪枝叶的、端茶送水的,许许多多的丫头小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忙个没完。
顾之恒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院走去,这个府邸确实很大,二门和前院都隔了老远。
到了后院,看到院子里的丫头正在扫落叶,他没有言语,继续朝里面走。
还没进门,便嗅到一阵扑鼻的清香,隋愿一贯爱干净,她所处的环境,定然都得干干净净,还要香气缭绕。
两个丫头正在外间守着,想必隋愿还在内室休息。
顾之恒想了想,不想去打扰她,免得她又要发脾气,便轻声道:“备水。”声音有些嘶哑,他并未在意。
翡翠与玛瑙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侯爷。”
顾之恒进了湢室,脱去衣裳,就着半冷不冷的水洗了起来,他是个粗人,不似隋愿那般,总喜欢用热热的水,躺在浴桶里能洗半个时辰。
他无意间转头,忽然眼角扫到湢室门口有个人影,多年的警惕,差点就想动手了。
一眼便认出是隋愿。
顾之恒抿唇,有些不知所措,干脆不动声色的闭上了眼,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隋愿并不想跟他说话,说起话来总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两人成亲这么多年,几乎很少交流,他想说话,想和她说些体己话,但每每开口,隋愿就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多数是责怪他不懂礼数或是过于粗糙。
等到一番争论后,两人都没了再开口的兴趣。
顾之恒淋完最后一瓢水,一转身,见隋愿还在,穿着莲花缠枝纹的嫣红流光锦襦裙,紧身服帖,曲线玲珑,隔着雾气,美的惊心动魄。
他不由喉间微动。
他还记得,那日隋愿心情难得极好,还跟他说起这流光锦的妙处,只可惜,他对这一窍不通,压根搭不上话。
只能默默地抬了一箱子流光锦的衣料回来,却又被她逮着好一顿讥讽,似乎自己做什么,她都不满意。
顾之恒怕自己看久了,她又会讥笑他没见过世面,有心想问问有什么事,但唇瓣刚动,她就开口了。
隋愿心里恼他的冷淡,冷冷的切一声,“又不是没看过,这幅样子倒好似我饥渴难耐。”
顾之恒有些无奈,今日有些疲累,实在不想跟她吵架,温声
道:“没有这个意思,就是突然吓到了。”
隋愿冷笑起来,意有所指,“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妇人,怎么能吓到你堂堂宁安候,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我看穿吧?”
顾之恒唇瓣翕张,终究是闭上了嘴,这么多年夫妻,他很了解隋愿,若是今天想睡个安稳觉,他最好把嘴巴闭紧点。
其实心里也有些疲累。
这么多年夫妻,他以为隋愿是一块高山上的冰,他这么多年的迁就总会焐热的,可是他想的太多了,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或许当年他的求娶,是错的。
顾之恒望向面前的女人,脑中再回忆起当初见她第一面的模样,那个像是春日里小蝴蝶般的姑娘,终究是被他弄丢了。
是他强求。
隋愿似是抓住了他的把柄般,满脸讥讽之色,“怎么?是被我说中了?你如今成了宁安候,我这糟糠妻已经配不上了是么?”
顾之恒拿着巾子擦身的手一顿,他心头叹息,抿了抿唇,不想再做无谓争辩。
他其实能察觉到她的一丝丝情意,是的,两人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那是在榻上,每当在她浑浑噩噩的时候,她会眼神略带迷离的叫他相公,会如缠树的藤一般,紧紧攀附着他,似无枝可依。
可下了榻,她就再次变的拒人千里之外,无比冷漠的收回了那一点点温存。
顾之恒看到隋愿依旧站在门边,一双杏眼瞪着他,眼角泛红,瞧着似乎是在生气。
湢室光线昏暗,却依旧掩不住她的美貌。
他好多日没有回来,其实真的很想她,看她这般,心里又有些窃喜,莫非是气自己冷落了她?
仔细想想,两人确实许久没有同房了,每每同房一次,他只要如她的意,好生伺候一回,她便能和颜悦色些。
顾之恒犹豫了一下,为了接下来的几天清净,他随手将巾子一抛,干脆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怕她又要扫兴,干脆俯首堵住她的嘴。
顾之恒能感觉到她的挣扎,有时看到她微红的眼尾,清澈的杏眼,满身的迷迭香气馥郁,令他无法自拔。
如往常一样,她的挣扎也不过几息,温温软软,半推半就地如了他的意,口中一如既往的娇声责骂他。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也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在减弱,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至少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心里是有他的。
顾之恒单手利落地剥去她华贵的流光锦,抱着她进了浴桶。
他拥她入怀,怀里的女人也如他所愿,一双眸子也渐渐不复清明,早已没了方才的趾高气昂,似是在想别的心事。
隋愿似是不太乐意,便伸手软软的推拒,“顾之恒,你放开我……”
顾之恒这个时候如何能放开,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她心里有气,似乎有些愤懑,厉声喊道:“顾之恒,我要跟你和离。”
顾之恒的动作顿时停下,意料之中的事,她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又情不自禁的回想起那日在宴席上见过的那个翩翩公子,自己确实比不上。
他心里痛得喘不过气,一双手紧紧掐着她的纤腰,明明两人肌肤相贴如此亲密,却又感觉这么遥远,远得他都瞧不清这女人的心。
他觉得生气,却又无力,或许命运如此,他只能放手,可一想到她要离开,自己的心就痛不可遏。
顾之恒捂着心口,喃喃道:“阿愿,你还是忘不掉那个人吗?”
他所有的心神全都被她的那句和离给占据了,并没有看到她的错愕与愤怒。
隋愿满脸愤懑,似是受到奇耻大辱,又恨他这木头般的模样,丝毫不懂她的心。
“你胡说八道。”
她气的脸都红了,恼怒地哽咽道:“分明是你见异思迁,现在还反过来说我,你这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我要和离。”
顾之恒一愣,对她的态度也有些错愕,不过这种模样,可比她冷冰冰的时候来的亲切。
但是自己何时见异思迁了?他的心里全都是隋愿,从来没有别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解释一番,却又顿住了,不行,暂时还不行,也没必要。
想到待会儿还要进宫,只要事情明朗了,他或许可以晚些把这件事彻底解释清楚,如今仗已经打完,他有足够的时间陪她、懂她。
到时候夫妻俩也能和好如初,再无嫌隙。
出了浴桶擦干身子后,顾之恒有些不放心,怕她耍小性子,没有好好安顿恩人遗孀,只能问道:“我送回来的人,你好好安顿了么?”
顾之恒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蠢到家了,不该乱问的,隋愿平日骂他榆木脑袋,不解风情,也不是没道理。
果然,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隋愿霎时落了泪,尖利怒斥道:“滚,顾之恒,你给我滚,滚出去……”
顾之恒很想解释,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暗道,再等一会儿,只要知道自己无碍,他会好好补偿她,只要她愿意和自己过下去……
他心中一片火热,想定后便没有片刻停留,和丫头打听了恩人遗孀的院子,就自己过去看了。
幸好隋愿还有世家贵女的大度,并没有苛待贵客,他和恩人遗孀说了会儿话,便又去看了看儿子明睿。
明睿身子不好,平日便病病歪歪的,此时正睡着呢,他只能转头急匆匆赶去宫中,并没有看到中途过来的隋愿。
顾之恒心里始终留了一丝期盼,或许他并不是这么命苦,或许他和隋愿,也有机会做一对恩爱夫妻。
他只要解决了这件事,今后不管隋愿怎么对他,他都甘之如饴,夫妻俩再也不用分离了。
皇城中,周瑾正和王韬一边下棋一边商讨事情。
王韬眼里露出一丝迟疑,“皇上,弑君之事,不能再闹大了,可咱们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若是真的要牺牲老顾,会不会……”
他说着说着,或许是也觉得太过绝情,亦或是不要脸,语调渐渐无力。
周瑾落下一枚黑子,看着棋盘上任自己摆布的棋局,只面无表情,缓缓道:“若用一人,能换取天下安稳,也很合算。”
他才刚入主玉京皇城,天下并不安稳,打天下时损了太多的人,百姓更是死伤无数,饥荒遍野,大周眼见着就要分崩离析。
更何况,顾之恒功高盖主,手里握着的军队,比自己还要多,可自己身为皇帝却没有借口将兵权收回。
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既然他要主动弑君,那就正好用作除掉他的借口。
满大周不管是官还是民,都在叫嚣着要弑君者偿命,那些人的软骨头,不知为何,突然就硬了起来。
王韬捏着白子,看向自己一路跟来的帝王,只觉满身威严令他不敢直视,周身更是泛着一股冷意。
他心中始终在犹豫,这样做真的好么?
自己和周瑾此时真像是狼狈为奸的小人,为了所谓的大义,去坑杀自己的兄弟,还是一路走来一起厮杀的兄弟,更是功劳无数的大功臣。
会有报应吧?
他都未娶妻生子呢。
王韬打了个寒噤,见周瑾似是已经定下了心,他忽然心有不忍,想去宁安侯府看看,或许他能帮上忙。
他才走,周瑾身边的太监便道:“皇上,顾指挥使已经在外头等您很久了。”
周瑾眯了眯眼,心头一跳,但转而才反应过来,这是顾庭山。
“让他进来吧。”
顾庭山满脸阴郁,他就直接多了,径直跪在了周瑾面前。
“皇上,臣听闻,当年那亚疫病时,宁安侯曾下令斩杀了数万人,这一路征战,他杀人无数,入主皇城时,更是大胆弑君,皇上,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
周瑾坐在上首,许久未曾言语。
顾之恒来时,听说成安伯才走不久,有些可惜,他还想问问王韬今上到底是何想法,他是个粗人,虽然心里都明白,可对那些权力之争确实没太大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便跪在了勤政殿外:“顾之恒求见皇上。”
周瑾看到顾之恒进来,满脸凝重的请他坐下,一开口,便极沉痛:“顾之恒,我没有办法……”
顾之恒面无表情听他说着如今的形势,还有百姓对自己的愤恨,百官更是血溅朝堂,指名道姓要弑君者死。
他喉咙发涩:“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兄弟们为难……”
那日进入皇城,情况紧急,双方本就势均力敌,可先帝偏要出来,他实在无奈,若他不出手,便是那些兄弟……
他想着,自己在周瑾面前至少有些薄面,将来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也比那些兄弟们搭上全族要来的划算。
周瑾满脸沉重,“我知你妻儿体弱,你妻子本是国公府出身,你若是……”
他说着也偏过头,不敢再看,“我会保住她们母子,也会保全国公府……”
顾之恒心头一片晦暗,进殿前仅存的一点火热,被这一刻给浇的满身冰冷。
他满心茫然,他努力往上走,忠心耿耿,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能和隋愿相配,他努力跟上隋愿的脚步,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这么不尽人意。
或许隋愿说的对,他只是个莽夫,如今,也只是个穿的华丽点的莽夫,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
旋即,他心里又满是愤怒,尸山血海里多年挣扎,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懂,那些权利之争,混杂着一点私人感情,再来一点外在影响,再好的兄弟之情却终究抵不过权利的欲望。
顾之恒双眼死死地看着周瑾,这个他一路紧紧跟随,从无二心的主子,此刻再看,与他手中死去的先帝又有何分别?
他想怒吼,想反抗,可又想到阿愿和明睿……
周瑾看着顾之恒离去的背影,只觉耳后如火烧,还没恢复心情,身边的太监却凑了过来。
“皇上,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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