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
何佳隽被窗外的光线刺醒，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睡觉前忘记拉窗帘。
她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许久，强迫自己睡着，可大脑却比她的身体更加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着眼睛伸手摸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摁了一下右边的电源键，屏幕瞬间亮起。她耷拉着沉重的眼皮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七点四十。
那还早。
何佳隽将双手放回被窝，将脖子两边的被子往里掖了一下，避免有冷空气跑进去。
本想继续再睡一会儿，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房门还没被推开，催促声就先传了进来：“都快九点了还不起来，一会儿你的姑姑表哥他们都要来拜年，看到你睡在床上像什么样子，赶快起来。”
听到妈妈的催促，何佳隽眼睛依然紧闭着不愿意睁开，嘴里开始敷衍道：“知道了，一会儿就起来，你先出去。”
李媛正准备关上房门，却见床上的人一点要起床的动作也没有。
她快步走到床边，道：“还不起来？”
何佳隽听着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这就起来了嘛。”
“你昨晚又好晚睡的？”李媛问道。
何佳隽睁开了眼，由于昨晚失眠一直到凌晨四五点才迷迷糊糊睡着，脑子头晕地厉害。她从床上爬起，避重就轻道：“就平时正常睡觉的点睡的。”
见女儿开始换衣服，李媛便关上房门往客厅走去，却也不忘说道：“你怎么又十二点睡，手机哪里就有那么好玩？”
何佳隽正穿着毛衣的手顿了一下，刚想反驳，却还是没说话。
本以为“晚睡”的话题就此结束。
何广阳从卧房里走出，看到正在刷牙洗脸的何佳隽，道：“怎么？听说你晚上又不睡觉啊？”
“失眠了，睡不着。”何佳隽老老实实说道。
何广阳从来就是头一沾到枕头就直接呼呼大睡的人，从来没有尝受过失眠的痛苦。他也从来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睡不着觉，更何况还是何佳隽这个家庭幸福工作稳定的二十四岁的小姑娘。
何广阳一本正经道：“你才多大就失眠？就是你自己不好好睡觉，玩手机。”
“我没玩手机，说了就是失眠。”何佳隽有些烦躁。
何广阳继续穷追不舍：“那怎么会失眠呢？还不就是玩手机。”
何佳隽不理解为什么上一辈的大人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思想来断定一些事情，心中不耐烦的情绪逐渐蔓延到脸上，她皱着眉头，随便胡扯道：“就在想工作上的事。”
何广阳愣了一下。
自己这个女儿自从大学毕业，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考研出国提升学历或者留在北京在北漂中实现人生的价值。而是直接从北京回到自家这个小城市，在本地电视台里做编辑。
起初他也想着女儿回家也好，北京人才倍出，工作压力太大，自己也照顾不到。
可渐渐地他发现何佳隽根本就没有上进的想法，凡是遇到能在工作上崭露头角的事情都是往后缩。永远只想着在幕后写稿当编辑，镜头前的采访也从来不去。
他的好奇心也被提了上来，语气有些激动，以为自家闺女终于肯上进抓住机会了，道：“想什么工作上的事情，给爸爸说说，爸爸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何佳隽没说话，她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个谎言继续说下去。响起的门铃声救了她一回，她起身道：“我去开门。”
何爸何妈也意识到大概是亲戚来拜年了，也纷纷起身到门口来迎接。
“新年好新年好。”门一打开，拜年声也接连响起。何佳隽站在一旁看着爸妈与他们的寒暄，闭口不言。
李媛将他们领进屋内，轻轻推了推何佳隽，道：“傻站在这儿干嘛，叫人啊。”
何佳隽依旧没说话，倒也不是怯场不好意思说话，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喊他们什么。
亲戚多也是真的记不住。
何广阳看出了她的窘迫，道：“这几个你要喊表哥。”他指了指坐在沙发中间的几个中年男人。
何佳隽随着何广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道：“表哥们新年好。”
接着他又指了指坐在右边沙发的中年男人，道：“这两个是堂哥，边上的是你堂嫂。”
何佳隽又看向右边，道：“堂哥堂嫂新年好。”
然后他又指了指坐在自己左边的女人，道：“这是小姑姑，以前每年回乡下过年都会见的，小时候还经常给你吃冻米糖，总不会不记得了吧。”
见自己喊不出称呼的事情被明面上说了出来，何佳隽尴尬地“嘿嘿”笑了起来：“姑姑新年好。”
姑姑拉起何佳隽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边上，笑嘻嘻地问道：“隽隽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听说现在在电视台工作，是不是要天天出去采访，忙不忙？”
“还好，我是编辑，写文章的，不算记者。”何佳隽回答道。
一个和他们家走的比较近的表哥轻扬了下嘴角，神色有些鄙夷，道：“北京大学毕业回来进电视台有些屈才了吧，电视台工资那么低，还不是做记者那种人脉资源比较广，升职空间大的职业，只是一个编辑，没什么发展前途。”
何广阳曾经也对女儿这个工作抱有很大的意见。当时他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人在如此年轻的阶段就甘心在一个小地方做幕后编辑的。虽说是工作稳定，但也却失去了为梦想奋斗的激情。
但他说说还可以，听到别人这般说话难免觉得刺耳：“佳隽自己喜欢就好，我和她妈都不强迫她。”
“话虽是这么说，但年纪轻轻不努力不赚钱，等以后老了难免会后悔。与其之后让她追悔自己以前没有奋斗，不如现在逼一把。”表哥继续说道。
何广阳没接他的话，转头看向何佳隽，喊道：“去厨房帮你妈妈倒水过来，一会儿你带着你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们去房间里玩。”
何佳隽“嗯”了一声，往厨房走去。
她知道爸爸只是设法把自己支开，避免她再被亲戚们奚落。不过她也没多大所谓，反正自从自己毕业回到家乡之后，每到逢年过节她总是会被亲戚们拿出来当作反面教材溜一溜。
人生总是世事无常。
何佳隽从小成绩优异，从小学到重点初中再到重点高中，一直从未掉出过年纪前三，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尤其在高考出分后，以文科全省第三的成绩顺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那时所有的亲戚朋友无一不来祝贺，嘴里都说着：这孩子以后一定特别有出息能赚大钱等等此类。
直到她毕业回来，找了份电视台的工作。亲戚们的口风立刻换了个方向，从前途无量变成了不堪造就。
何佳隽将三个小孩带去房间，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迪士尼乐高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自娱自乐。
她在一旁玩着手机，时不时地看一下他们不让他们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或者是搞破坏。
“姑姑。”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小男孩开口喊道。
他是何佳隽一个堂哥的儿子，今年读小学三年级。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比何佳隽小了不到三岁，小的时候堂哥堂嫂也没少拿自己和他们的女儿进行比较。
闻声，她抬起头，道：“怎么了？”
“姑姑，你找了男朋友吗？”他一边拼乐高一边开口问道。
何佳隽撇了撇嘴，刚躲过了亲戚没成想现在的小孩子竟然也这么八卦。
“没有。”
他吃了一惊，道：“姑姑你都二十七了怎么还没找男朋友，我姐姐今年大学毕业都已经把男朋友带回家了。”
“？”何佳隽被他口中说出的“二十七”这个数字给气到了，脸色有些沉了下来，语气有些冲地反问道：“我怎么就二十七了？”
“…”小男孩虽然心大，但看到姑姑面无表情的神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放下手中的一块积木，道：“我妈妈说你已经二十七了的。”
她自然也没打算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开始和他讲道理：“以后在外面是不可以问女孩子年龄的。”
见姑姑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又开始拼搭手里的乐高，没心没肺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年龄是女孩子的隐私，你这样当面问人家，女孩子会不高兴的。”何佳隽一本正经道。
小侄子继续玩着，头也不抬，道：“不高兴就不高兴呗，看到她们不高兴我就高兴。”
八九岁的小男孩大概都喜欢以欺负女孩来寻找乐趣。何佳隽正准备说点什么，李媛突然开门，朝着他们说道：“走吧，出发去吃午饭吧。”
何广阳在家附近那几条街上提前订了一家档次最高的饭店。他最好这□□，哪怕自己在人后节衣缩食些，也要在人前过得气派。
何广阳和李媛作为东道主在楼下点菜。
其他的亲戚则都是站在包厢里，抽烟嗑瓜子继续唠家长里短。
何佳隽独自站在门口。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无聊地戳着屏幕在几个app里来回切换。
趁着这个功夫，堂嫂走到她身边，用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佳隽，你今年多大了啊？”
此时，聊天的亲戚们也都闭上了嘴，看向门口。
何佳隽抬起头，都不用往周围看都能感觉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故意的，这绝对就是故意的！
在这些亲戚眼里，女孩子就应该二十岁左右就结婚生子。想何佳隽这种二十四岁今年就要二十五岁的未婚女性就会被打上“晚婚”“嫁不出去”等等诸如此类的标签。
何佳隽最不想的就是被过多的关注，堂嫂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莫名让自己陷入了众矢之的的困境。
众目睽睽之下，她弯起嘴角，露出一副极其乖巧的表情，歪了歪头，道：“三十了。”
堂嫂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便开始打圆场，道：“你这孩子，从小就爱开玩笑。”
没等何佳隽开口，她接着说道：“一会儿你侄女也过来，今年九月她就大学毕业了，等过完年她就去师大附中初中部实习了。当老师是真的不错，工作稳定还有寒暑假，主要是工资也高。”
“悦悦去当老师了？”一个表哥开口说道。
“当老师不错诶，女孩子当老师好。”
“师大附中也是名校啊，能进那里当老师说出去都好听有面子。”
“…”
果然，又是来比较的。
以前比成绩比不过自己，便开始比身高，比体重，总之就是要证明她们最棒。如今的何佳隽只是一个月入三千的电视台小编辑，她们自然不肯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他们眼里，何佳隽就像一个被人捧在天上的神突然间跌落神坛。
那些曾经被她压在下面的人有一天发现自己不用再仰望她，而是跌落在比自己所处之处还要低的深渊，仍谁都会朝下吐一口唾沫，已解自己曾经努力仰头的酸痛。
何佳隽对这种场景已经十分麻木了。
她表现出一副完全没在听她们讲话的样子，懒洋洋地走到里面的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没过多久，何广阳和李媛都点完菜上来了。
亲戚们口中的话题立刻便从有关何佳隽的八卦换成了其它的一些家长里短，这变脸的速度仿佛这个话题在刚刚压根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饭桌上，何佳隽选择了最靠近门的位置，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也方便吃完饭可以马上开溜。
万事与愿违。
在大家的不断敬酒中，李媛突然朝着何佳隽喊道：“佳隽，你也来敬敬你的哥哥们。”
何佳隽正低头吃着羊排，手突然停顿了下来。她真的就只想安安静静的吃个饭，这么也能莫名其妙被点名。
她抬头看着自己老妈。过了大概五秒，见一桌人都在等着自己。她在心里郁闷地叹了口气，起身举起杯子，缓缓说道：“祝在座所有的哥哥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何佳隽有些尴尬，被喊起来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面露乖乖女必备的乖巧笑容，看着所有哥哥都象征性地喝了口自己杯子中的酒，想着这个环节应该就要结束了。
没成想，堂哥突然开口：“佳隽呀，哥哥也祝你早日带个男朋友回家。”
“谢谢堂哥，有合适的就会谈的。”何佳隽甜甜地答应着，心里已经开始骂人了。
找不找男朋友和你有关系吗？
“别眼光太高了，找个养得起你的就可以了，别又看学历又看赚多少钱的，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到时候年龄越拖越大，就更找不到了。”堂哥继续说道：“别嫌哥哥说话难听，忠言逆耳。”
你能不能闭嘴？既然知道是逆耳之言就麻烦不要再说了。
何佳隽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啃着碗里剩下的羊排。
恰在此时，门口的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
何佳隽没回头，以为是服务员上菜，反正门一直都是敞开在那里，也用不着她去开门。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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