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大部分的书,都在燕淑和燕小溪那个屋里。
燕晨跟爸妈睡,夫妻俩都不看书,他们房里的书自然也不多,只在窗前木桌上零散堆放着一些。
翻着翻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封皮,燕淑脸上微红,赶忙将书收了起来。
这是一本抒情小说,跟村里的女知青借的,估计是前几天弟弟要书看,妈去她房间随便拿了几本夹带过来的。
……幸亏爸妈不识字!
燕淑自觉找到了惹哭弟弟的罪魁祸首。
除此之外,她还翻到了燕晨写完的作业,乱七八糟地夹在各种书里,看得强迫症头大。
小孩丢三落四,燕淑也给他整理惯了。
叹了口气,她将这些作业分门别类放好,和那本抒情小说一起放回自己房间,免得之后弟弟开学找不到。
做完这些之后,燕淑又拿出织到一半的围巾。
本想坐在爸妈房里继续,想到弟弟叮三嘱四让她注意爱护眼睛时,那副小大人的模样,燕淑忍不住笑了笑,还是来到了堂屋靠门坐下。
夕阳逐渐将白雪映成橙红色。
去县里打年货的家人们也回来了。
燕淑闻声去迎,只见刘氏和方氏,还有燕小溪三人走在前面。
她们手里提着些轻便的袋子,背篓里也装着东西。燕爸和燕大伯走在后面,毫无疑问,两人就是专程跟去拎包的苦力。
关键在于燕奶奶。
老太太脚下生风,满脸气愤,一副恨不得回来拿把菜刀,再出去找人比划两下的模样。
这是咋了?早上出去时不还好好的吗?燕淑用眼神询问燕小溪,后者沉默地,冲她微微摇头。
不过燕奶奶也不是憋得住的人:“你们说她什么意思?啊,咱家这么大一群人,她就权当看不见是吧?”
“小花才嫁过去几年啊?两年而已!”
“当家的跟儿子都不说什么,她自己倒是先急上了……”
帮忙卸货、整理东西的同时,在燕奶奶不满的碎碎念中,燕淑逐渐理清楚发生了什么。
燕大伯所出的大女儿燕小花,也就是她和燕晨的大姐,两年前嫁到了隔壁小山村的马家。
当时她婆婆苗珠凤,对燕家人的态度可谓十分友好。
然而两年过去,燕小花一直没怀上孕。
相应的,苗珠凤对儿媳妇的态度渐渐冷了下来,对燕家人,更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今天一家人出去打年货,在镇上碰到了同样出门的苗珠凤,还有燕小花的妯娌、小姑子。
燕奶奶原本还想上前寒暄两句,问问为啥他们家小花没跟着一起。
结果呢?对方一副压根没看见他们的样子,眼皮都没掀两下,就绕道走开了。
说无视,也不是彻底的无视。
就是故意的。
“等过年的!我非得跟亲家公要个说法不可!”忍一时越想越气,燕奶奶放下狠话。
马家三个男人,当家的叫马大洪,燕小花嫁的是他大儿子,马超兴。
父子俩还算明事理,燕家每每过去拜访,有他们镇压,苗珠凤再怎么不愿,也不得不挂起笑脸相迎,因而两家一直以来关系还算和睦。
今天这事,还真是头一回。
不怪燕奶奶这么生气。
她两个月前才去过马家,提了不少东西过去。
虽说不算多么贵重,在这一片也是一等一的厚待——谁家能主动给外嫁的孙女婆家送这么多东西?
当时苗珠凤可是一口一个亲家母叫得欢!
燕淑觉得奇怪:“奶,她们出来打年货为啥不带大姐?要不你跟大伯母明天去看看大姐吧?”
“去什么去?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燕奶奶挥手拒绝:“等过年拜年再去!你别瞎操心,你大姐的日子可比我们过得舒坦。苗氏也就是趁她男人不在,才敢给咱们家冷脸看。”
老太太轻描淡写。
燕淑看了看方氏,见她也没有表现出多么担心的模样,便稍稍放下心来。
奶和大伯母是最常去马家的,自然比她更了解大姐的状况。
她们都不着急,大姐那边应该也没什么事。
发完牢骚,将买回来的东西都收拾好,燕奶奶才问:“晨晨呢?”
“晨晨睡着呢。”燕淑说道。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今天的事跟奶说,燕奶奶点了点头,让她去叫燕晨起床。
“刚刚回来,路上碰到了江老师……”
江老师是一位六旬老人,在高家村小学任教,膝下无子,对燕晨照顾颇多,燕淑也是他教过的学生之一。
受亡夫影响,燕奶奶对文化人很是尊敬,江老师也是他们燕家在高家村,难得交往还算密切的邻居。
“他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脾气还倔得很!”
“让他跟咱们一块儿过年,他不肯也就算了,我说要买什么咱们帮他买,他也不肯。”
“路上这么厚的雪,还敢一个人出门!”
燕奶奶连连摇头,叹气批评道:“要不是你爸眼尖,看到他倒在路边,怕是……”
燕晨被叫醒,便得知江老师出门回来,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买的东西也摔坏了不少。
“晨晨乖,你跟姐姐一起去看看江老师,好好安慰安慰他。”
燕奶奶找来一个竹编菜篮子,往里装了些东西,想想又添了几个鸡蛋进去。
“这老头,也不知道买那么多鸡蛋干什么。”
一回忆起发现江老师时,他身周的景象,燕奶奶就忍不住念叨:“摔了一地的鸡蛋,这换做是我,我得心疼死……”
从奶手里接过菜篮,燕淑牵着弟弟出门。
燕奶奶不跟他们去,她要开火准备晚饭。
燕家和江老师家离得不远,两家都在高家村深处的角落里,再往后面就是山,挺安全,饭点更是没什么人。
走了两步,冷风一吹,燕晨的瞌睡就醒了。
牵着燕淑的手,他往右前方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依稀记得那边荒弃的牛棚里,住着一些不能靠近的人。
故事中,这些人最后都风光地离开了高家村,而且前前后后,给了叶蕊和高晓肃不少帮助。
燕晨对这些人很是好奇,下意识拉着姐姐,脚步往那边靠近——但很快就被燕淑拉了回来。
江老师的家恰好在其对面。
燕晨乖乖跟着姐姐去敲门。
木板门上簌簌落下一些积雪,院内寂静无声,里面似乎压根没有人。
燕淑有些奇怪,抬高声音喊:“江老师——”
“江老师,您在吗?”
“姐。”燕晨拉了拉姐姐的手,指着脚底示意她看:门口铺了薄薄一层积雪,应该是早上下的,除此之外连只脚印都没有。
江老师根本就没回家。
姐弟俩面面相觑,燕淑迟疑道:“我们先回去问问奶,江老师他……”
话到一半,一道细微的动静传入耳中。
燕晨似有所觉扭过头,路对面的斜坡边,顶着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小心翼翼地,往一颗大树后躲避。
“江老师!”燕晨高兴地叫。
老人身体一僵,燕淑循着弟弟的视线回头。
这下江老师也躲不了了,只好慢吞吞地站出来,尴尬地冲姐弟俩招了招手。
他穿着深蓝色的布衫,裤腿还打了两个粗糙简陋的补丁,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背部有些佝偻,看起来很像是那种民间老学究。
老人走下小坡,踌躇地看了眼燕淑。
那面小坡后没有其他人家,就只有两座牛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刚刚去了哪里。
“江老师,您放心,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燕淑明白他的担忧,保证道。
“……好,好,那就多谢你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完全放得下心?但得了保证,江老师好歹松了口气,挂上一向慈善的微笑,将姐弟俩迎进去。
得知两人是来给他送东西的,这笑容便更真切了些。
燕淑还好,江老师跟她相处不多。
但对燕晨,江老师可是拿他当自己半个孙子看的。
小家伙身体不好,刚进学校时,还因为其他小孩不带他玩悄悄抹泪。后来江老师看不下去,走过去跟他聊天,才发掘了这孩子的聪明才智。
这样一颗宝珠,即便由于种种原因暂时蒙尘。
江老师也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应有的开发和打磨,然后在某个领域,绽放出最瑰丽的光芒。
至于他们这些,终究会被时代遗弃的老人……
尽自己所能,做好该做的,静静等待光明的到来,就好了。
——这是燕晨出事之前,江老师的想法。
现在嘛……
这两年四处动荡不安,常人看来,或许会觉得绝望。
江老师却知道,这是黎明到来之前,黑恶势力的狂欢。混乱的时代,将在不久的未来迎来终结。
反正都被发现了……
“来,晨晨,吃糖。”从兜里掏出一块花生糖,看着燕晨乐滋滋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江老师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诱哄道:“糖好吃吗?晨晨。”
“好吃,谢谢江老师!”
“嗯,那晨晨还想不想再吃一块?”
江老师笑得像只老狐狸,燕晨眼睛提溜一转,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头询问性地看向燕淑。
后者似有所悟,心脏狂跳,却压着没有出声,也给不了他任何指示。
燕晨遵循潜意识的指引,扭头朝老人眨巴眼睛:“想。”
江老师目露难色:“可惜,这糖不是我买的,是牛棚里的一个小兄弟给的。”
“我一个老人,也不好找他要糖吃。”
“不过他很喜欢小孩子,若是晨晨你去,他肯定会拿花生糖来招待你。”
这些话都是对着燕晨说的,但不难发现,江老师的目光也在有意无意地看着燕淑。
“我知道村里不让你们靠近牛棚,不过我可以保证,那里住的都是好同志,晨晨愿不愿意相信江老师?”
燕晨突然回忆起姐姐说过的,“人贩子最喜欢拿糖骗小孩”的事。
“……”
燕晨甩了甩脑袋,以抛开这些想法,江老师又不是陌生人!
见他摇头,江老师有些失望,喉咙滚动两下,正想缓解一下尴尬,便听小孩脆生生开口:“嗯!”
“我相信江老师!”
“好好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他们家做客,走。”江老师推了推老花镜站起身,笑得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浮动。
他的手也一样干瘦、粗糙。
燕晨的小手被他牵着,能感觉到江老师右手中指关节处的茧子,比其他地方都要厚,带着炙热而坚定的暖意。
……
上了小坡,两排枯树后就是牛棚。
荒芜的小院,泥土黄墙,一条破门帘盖在门板上,静谧的灯光透过窗缝,泄露出里面有人居住的秘密。
江老师贴着窗户轻声唤了两句,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有人过来开门。
是个身高腿长的年轻人,浑身有种坚毅的气质,冷峻的面容,往往令人下意识忽视他落魄的穿着。
看见跟在江老师身后的燕晨姐弟俩,年轻人有些讶异,但很快就让开路,请他们进去。
燕晨敏锐地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
牛棚废弃后又腾出来住人,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只是里面和外面一样,都透着股贫寒和萧索,让人忍不住怀疑,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除了开门的年轻人,屋里还有一位老人。
这是一对祖孙。
“来,晨晨,这是林爷爷。”江老师给燕晨介绍:“还有林爷爷的孙子,林琼,你可以叫他琼哥。”
“琼哥”这个称呼,燕晨莫名地有点叫不出口,最后他选择不为难自己:“林琼哥哥好。”
“嗯。”年轻人淡淡应了一声。
他应该不是刻意对燕晨冷淡,只是性子如此,燕淑跟在江老师身后,如此分析着。
但还是很有威慑力……
燕淑忍不住怀疑:这人真的像是江老师说的那样,“很喜欢小孩子”吗??
燕晨没这种疑虑,林琼的高大冷峻的外表,和沉默的性格搭配起来,在他眼中就是“人狠话不多”的帅气象征。
“林琼哥哥,你好高啊!”
接收到小孩羡慕的眼神,林琼抿唇没说话。
他扭头打开桌下抽屉,拿出两颗花生糖出来,塞给燕晨,得到一声惊喜的“谢谢!”
顺手拍了拍小孩的头,林琼目露笑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安静坐到一边。
燕淑:“……”好了,现在她相信了。
虽说是为了花生糖而来,但燕晨的注意力,反而很快被屋里挤满的书籍吸引。
这些书的数量是燕家的好几倍,堆放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桌子上,橱柜里,靠墙的木架子……还有的干脆用布垫着,就那么放在地上。
燕晨看向那位姓林的爷爷。
老人的模样很是苍老,比江老师还老。
如果说江老师是一颗即将枯萎的树,那他就是遭遇大旱的黄土地,密密麻麻的沟壑纵横分布在他的皮肤和灵魂上。
单看外表,其实有些恐怖。
何况老人浑身还有股沉沉的暮气,仿佛命不久矣,即便是成年人,恐怕都轻易都不会愿意靠近。
但燕晨一点都不害怕。
他知道,对方只是生病了。
再过两年,老人就会和林琼一起被接走,到时候不仅病会被治好,他还会回到首都大学复职,继续为祖国发光发热。
只是现在,他看起来真的很脆弱。
“林爷爷好。”燕晨小声打招呼,仿佛要是声音再大一点,眼前的人就会受到惊吓。
“好孩子,真有礼貌。”老人笑得有些吃力,朝他招招手。
燕晨走过去,便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有些旧的木盒子。
“早就听你江老师说起你了,今天他可算是肯让我们见见真人。”
“来,拿着。”苍老的手沿着木盒边缘抚摸两下,将它塞进另一双稚嫩的手中:“这是给你的见面礼,看看喜不喜欢?”
“林老……”江老师见此欲言又止,被老人一个眼神叫停。
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支钢笔。
惊喜来得太突然,燕晨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哇!这个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是真的,家里有墨水吗?”
见他喜欢,老人便也笑得高兴,知道燕晨家里肯定是没有墨水的,瞥了眼他身后的某人:“没有的话,让你江老师给你买一瓶。”
“就我所知,他可是一直都在占你们家便宜。”
“行行行,买,改天就买。”江老师不甘示弱,不过仔细想想,他给燕家的回报,确实是远不如燕家给予他的帮助。
一瓶墨水,他还是买得起的。
燕淑犹豫半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出来,替弟弟拒绝这些礼物。
一方面,她很高兴于晨晨能够得到这样的喜爱;一方面,又怕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回不起礼。
燕淑轻咬下唇,林家祖孙显然一早就知道晨晨的存在,林老还给了他见面礼,显然对他十分重视……
还是算了,她不能因为弟弟年纪小,就擅自代替他,拒绝别人对他的好意。
燕淑暗自做下决定:看江老师和林老的意思,晨晨以后肯定会和林家多有来往。
为防意外,她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家人这件事,那么回礼就更难了……
不过林家祖孙俩衣衫破旧,身上的补丁手法和江老师如出一辙,她可以在生活方面多帮帮他们,以表心意。
燕淑在后面一番心理斗争。
前面,燕晨对姐姐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得了钢笔,很是高兴,话闸子也收不住了。
整个人毫不见外:“谢谢林爷爷,林爷爷,你对我真好!”
“林爷爷,你家里有好多书哇!我和姐姐可以借你的书看吗?”
“林爷爷,你的字真好看!”
“咦,林爷爷,这个上面的字好眼熟。”而且相比之下,多少还有点丑。
燕晨从书堆里抽出一张纸,仔细一看,目露震惊:“这不是我的作业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