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定好了目标,燕晨便忍不住困意,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南地的冬天,总是阴冷而潮湿的,这驿站的棉被不知几日没晒,人躺在里边,就跟躺在地底下棺材里,被封印了似的。
燕晨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快巳时(9点)才起。
外头雨还在下,滴答滴答打落在窗沿上,伴着屋内尚有些昏暗的光线,像一首悠扬的催眠曲。
燕晨不由打了个哈欠。
他还没睡够,是被耿明唤醒的。
络腮胡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公子,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耿明还是护院时,便听闻府中人说,公子每日不到辰时(7点)便要起床读书,一年四季,不论寒暑皆是如此。
耿明以前还不信,但与燕晨伴行的这几日,他便发现传闻竟都是真的。
然而如此勤勉的公子,今日竟睡到了巳时才起!
耿明不由得忐忑起来:他就是大老粗一个,倘若公子真的病了,他照顾不好怎么办?
被这么满是关怀地盯着,燕晨沉默片刻。
他想起了昨晚折磨他半夜的震天鼾声。
但正人君子如他,怎可因为这种小事,就去指责耿明的过错呢?对方可是睡了一夜的狭短木板。
燕晨反客为主,温声说道:“我身体无碍,只是连日舟车劳顿,有些疲怠。”
“倒是你,昨夜你睡时鼾声大作,可是鼻塞?稍后我去和老板娘要一碗姜汤,给你驱驱寒气。”
耿明脸上一热。
他竟忘了自己一睡得不舒服,就好打鼾的毛病。
昨夜定然是他吵着公子休息了。
可公子不仅不怪他,还反过来关心他的身体。
耿明心中感动,同时也更不好意思解释拒绝。
他于是点了点头:“是,是鼻塞,耿明谢过公子。”
燕晨微笑,穿好衣裳去吃早饭。
早饭是算在住宿费里的,驿站收费本就便宜,早饭更不可能有什么豪华大餐。
一人一个馒头、一碗清粥,外加一碟咸菜,这已经是非常良心的配置了。
燕晨要来姜汤,和耿明端着粥菜回到大堂,在角落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此地位于两县交界之处,地处偏僻,平时生意冷淡。
也只有每年一月底,学子们进京赶考时,才会如今日这般热闹起来。
——只是古时道路狭窄不平,走的都是前人车轮子压过的路。
人一多,就得分批次出发,因而还有许多考生逗留在此,又无事可干,索性都在大堂聊天、交流学问。
能找到张空桌,实属不易。
燕晨刚坐下,便发现旁边那桌不巧,坐的就是和他同行的四人。
几人显然都已吃过早饭,此时手里不是拿着书卷,就是捧着杯热茶在喝。
瞧他一直不见人,此时却端着粥菜过来,四人侧目,两人皱起眉,一人轻笑出声:“燕兄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是六更天便起来温书?怎么今天现在才起。”
“该不是温书入神,连早饭都忘了吃吧?”
燕晨用勺子将咸菜舀进粥中拌开,这才偏头看向说话的人。
此人姓郑,名天俨,富农出身,与和燕晨同为商籍的齐树关系亲近。
除了这两人外,同行四人中,还有一位贫户出身的石怀广。
另一位姓陆,全名陆维舟,陆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家中代代读书习字,最低成就都是秀才。
士农工商,商籍如今虽可从仕,但文人内部的歧视链仍旧存在。
五人算是同窗,不过燕晨因常居家中,和其他人都不是太熟。
郑天俨讨厌燕晨,是因同行这几日,陆维舟曾夸赞过燕晨勤勉刻苦。
郑天俨对此很是不屑,什么勤勉刻苦,装出来给人看的而已!
但他想和陆维舟拉近关系,因而并未反驳对方的话,只是不时就要阴阳怪气刺燕晨两句。
就比如现在。
见燕晨看过去,郑天俨更是来劲:“燕兄如此用功,都学到了废寝忘食这般地步,此次会试,必然能拨得头筹。”
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
四周都是学子,刻苦努力之人难道还少了?可你看真正能考中的人又有几何?
一双双眼睛看过来,循着郑天俨的目光找到燕晨,见他桌前还摆着早饭,更加不满:这算哪门子的用功刻苦?
“不知这位公子,乡试是何名次?”一位腰挂玉佩,看着年纪尚轻的蓝衣公子站了出来,望向燕晨:“在下乃是常州秋闱第六名,亚魁。”
四周惊声四起,这么年轻的亚魁!
待安静下来,蓝衣公子看了眼身后的郑天俨,回头对燕晨继续说道:“你的同伴说你能拨得头筹,想必公子定然学识过人。”
“恰巧,前几日我新写了篇策论,可否请公子指点一番?”
燕晨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指点不敢当。不过坐下学子众多,你若有意,亦可拿出来大家共同讨论一番。”
他这般四斤拨千两,蓝衣公子只当他怕了,更是不依不饶:“好啊!你等着,我即刻便回。”说完便转身去了后院,应当是拿策论去了。
燕晨瞥了眼郑天俨,后者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燕晨微微挑眉,低头喝粥。
等蓝衣公子拿着策论回来,他已经喝完了粥,馒头也吃了一半。而耿明早就擦干净嘴,坐在一旁等着收碗了。
蓝衣公子还算有礼,耐心地等着燕晨吞下最后两口馒头,才将几张纸递了出来:“请公子点评。”
燕晨微微颔首,一派坦然。
他接过策论,粗略扫了几眼,眉头逐渐皱起,却不出声,惹得蓝衣公子想起了自己严厉的夫子,心中一急,出口的语气也变得忐忑起来:“如何?”
燕晨摇摇头:“不行。”
简短的两个字,令蓝衣公子心中一梗,这人果然只会装模作样!他正想谴责几句。
燕晨继续道:“观点太过激进,且多是泛泛空谈,提到的建议又过于理想化,未考虑皇权与世家权利的矛盾,不好。”
说完,他将策论还给对方,又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辞藻之美,固然赏心悦目,但只能锦上添花,你应当更注重结合实际,多了解百姓的生活。”
蓝衣公子呆站在原地,下意识点头:“好……好的。”
“不错。”燕晨赞赏地笑看他一眼。
见去厨房送碗筷的耿明走回来,他站起身,微微颔首:“我还有些事,就先不奉陪了。”
“好,公子慢走。”
目送燕晨离开,蓝衣公子眼前被一双手伸过来晃了晃。
他反应过来,顿时尴尬不已:刚才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把燕晨当成夫子来对待了!
过来唤他回神的是他的同窗:“你什么时候新写的策论,居然被批成这样?给我看看?”
其他人也都等着他的反馈呢。
蓝衣公子脸上一热,推开同伴:“不用看了。”
他面向坐在大堂里的众学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这是我去年写的策论。”
“当时我老师的点评,和方才那位公子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且堪称一针见血。
蓝衣公子有些羞愧地,转头看向身侧的郑天俨:“这位公子,你说得没错,方才那那位公子果然厉害。”
“我想,倘若他都不能考上,我等考上的概率,也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对了,我还不知他的姓名,可否请这位公子告知?”
郑天俨:“……”
他憋红了脸,压根不想接话。一旁,陆维舟淡笑出声:“他姓燕,单名一个晨字。”
一旁的石怀广咧开嘴,接话:“燕公子可是我们苏州的解元哩!只要不出意外,定然是能考上的。”
蓝衣公子:“……”解,解元??
那他刚才在对方面前,得意洋洋显摆自己的第六名,岂不是丢尽了脸!
对了,罪魁祸首。
蓝衣公子忿忿地瞪向郑天俨:“原来如此,那不知这位公子你呢?又是何名次?”
“莫非是上一届解元?”
郑天俨:“……”
身后的热闹,燕晨一概不知。
外面恰好雨停了,他便和耿明直接出了驿馆,是去寻驿人——也就是古时的邮差。
官方邮差称驿使,普通的就叫驿人,前者一般头戴红巾,背着白色的行囊,走官道。
驿人出现后,因在民间传递信件,不常与前者碰上,便也学着打扮成相似的样子,很好辨认。
燕晨寄出信,回来后,发现驿站外停的马车少了许多。
门口有几个人正在争执什么。
燕晨的视线被马车遮挡住,看不清具体情况,等走近了,才发现正是他的两位同窗。
燕晨微微挑眉:本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郑天俨确实是想走的,被蓝衣公子怼了一顿后,他便总局的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在谈论他,闹得浑身不自在。
可惜他提出要走,其他人都没同意,只说先把行李装点好,等燕晨回来一起走。
同行五人当中,燕晨自己一辆马车。
齐树家中行商,有钱,也是自己一辆马车。
陆维舟更不用说,只要是赶考需要的东西,别说马车了,样样都是祖传配置。
只有郑天俨,以及家中贫困的石怀广,两人共一辆马车——书院友情提供的,只需要交很少的租用费。
起了争执的,也就是这两位。
——和其他人不一样,石怀广是武举生。
然当下国泰民安,边疆并无战事,武科并不如几十年前那般受重视。
武官地位不高,武举生自然也被人看轻。
书院提供的马车不大,两个人若是同科也就算了,偏偏一文一武,书和练武器具不能共用,行李堆放在马车内,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拥挤。
郑天俨就想让石怀广骑马前行。
石怀广不同意。
两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我昨晚是真的没睡好,路上想小憩片刻,可车里地方太小了,你既然是武生,骑马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就不能将就一会儿?”
“不能!”石怀广眼睛瞪得如一双铜铃。
郑天俨的书童——其实是他表哥,也劝道:“天俨身体一向不好,若是休息不够,更难学进去知识,你看在会试在即的份上,就委屈半日,行不行?”
“不行!”石怀广拒绝。
他明显很气愤,连脖子到连都涨得通红,偏偏也不知道为什么,只会重复“不能”“不行”之类的拒绝的话,除此之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陆维舟不在,他的书童元祥在往马车上放书,元瑞不见踪影。
——其实是叫陆维舟去了。
不过不等陆维舟出来,燕晨就先一步走上前,示意耿明拉开了郑天俨的表哥。
郑天俨眼含怒气看向他,却见燕晨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关切地看了过来:“郑兄竟也身体不好吗?”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随和,表情是那么的自然,俊逸的面容上透着股虚弱,甚至有一种找到知己的动容:“我理解郑兄,若是不养足精神,看起书来确实会效率大减。”
“这样吧。”燕晨看向石怀广:“今日你就先和我一起,让郑兄好好休息。”
“好……”石怀广呆愣地点点头:“多谢燕公子。”
郑天俨则看神经病一样看着燕晨:他让石怀广去他那里,岂不是顺了他的意?可依两人的关系……燕晨莫不是出去一趟,把脑袋创坏了?
不过也好,反正受益的是他。
郑天俨正这么想着,就见燕晨一脸谴责地看向自己。
他背后一凉,警惕地瞪回去。
燕晨苦口婆心:“不过郑兄,即便身体不适,想一个人休息,你也不能折辱石兄啊!”
郑天俨头发都炸开了,姓燕的果然没好事!
文人重名声,现下四周人不少,这话要是传出去,乃至传到考官耳中,这会试他还考不考了?!
郑天俨大声喊冤:“燕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哪里就折辱他了?”
燕晨定定看了他几秒——等待周围的人看过来,而后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沉痛地看着郑天俨摇了摇头:
“虽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石兄与你一起付了租车钱,你却要他骑在马上,为你赶车,这还不是折辱?”
“郑兄,你给石兄道个歉吧。”
“好一句职业不分贵贱!”一直站在门内,旁观的陆维舟走了出来。
他看着燕晨的眼神微微发亮,一直走到几人身前,才看向郑天俨:“郑兄,燕兄说得不错,你确实过分了些。”
“石兄与你我皆为举人,地位等同,你给他道个歉吧。”
连他都这么说,郑天俨瞪大了眼睛,一张脸青白交加,半晌,才对着石怀广憋出一句:“对不起,石兄!”
“是我思虑不周了,以后定当注意!”郑天俨狠狠剜了眼燕晨,扭头朝他表哥招手:“我还有些书没搬完,先搬书去了!”
郑家兄弟走了,石怀广松了口气,朝燕晨拱手:“多谢燕公子。”
他又有些踌躇:“那我今日还……”
燕晨微微一笑:“君子言而有信,你来我这里吧。”
“好,那就叨扰燕公子了。”石怀广笑逐颜开。
陆维舟有些奇异地看着这一幕:
燕晨那一句“君子言而有信”,若是常人这么说,怎么听都像是在自夸。
可这话从燕晨口中出来,却只让人觉得,他是在说“我这么做很正常”。
人们不会去怀疑他是否是一个“君子”的事实,只会觉得感激和敬佩。
盖因,他确实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吧!
陆维舟愈发觉得,自己刚才的选择是正确的:郑天俨和石怀广的事情性质,根本没有那么严重。
陆维舟也并不关心石怀广,之所以出声解围,是看在燕晨那一句“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上。
他不认同这句话,却会对说出其的人产生好感,所以才站在了燕晨这边。
本以为他是在为早晨,郑天俨的冒犯而报复。
但现在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维舟心中感慨,提醒道:“你快去收行李吧!我们可以准备启程了。”
“好。”燕晨点点头。
约半刻钟后,四辆马车前后出发。
燕家虽富庶,但因身份原因,马车外表看来很是低调。
乡试范围广,书院的举子们来自各地,若非相交甚密,或者是陆维舟那样出身的人,便只能通过穿着和用度,来推测对方的家境。
——故而,即便知道燕晨姓燕,也不曾有人想过,他会是燕家的养子。
进了燕晨的马车,石怀广便惊讶道:“燕公子,你这马车外面看着朴素,坐着竟比书院的马车舒服好多!”
“空间也大。”看着折叠小桌上的茶水,石怀广心生艳羡。
燕晨诧异道:“有吗?”
石怀广点了点头。
燕晨沉默了一会儿,想想也是。
燕灵川不可能会特意去找一辆破落马车——被他拒绝后,大约只是将马车内部多余的饰物也都卸掉了。
还好还好。
燕晨心生庆幸,自我洗脑:这是长姐对他的投资,投资。
和石怀广聊了会儿天,燕晨便本能地拿起书,看了起来。
只是马车再怎么舒适,也只是相对而言。
在车上看书,谁看谁知道。
燕晨被颠得头晕眼花,将书放下,往后靠了靠,微微闭目。
他的外貌特征,与话本上的那些文弱书生十分吻合:身形消瘦纤长,面容清俊,整个人身上有种斯斯文文的书卷气,外带三分病气,眼底挂着浅浅一圈半永久型黑眼圈。
石怀广也在看书,见他闭目,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燕公子,你可是身体不适?”
“要不,我还是回郑天俨那边吧?”
燕晨睁开眼:“无事,你不必紧张。”
“哦,好。”石怀广点点头,说什么就信什么。
见他低头继续看书,燕晨不由提醒了一句:“你再看一会儿,便休息一会儿,以免伤眼。”
石怀广不解:“为何会伤眼?”
燕晨疑惑道:“马车颠簸,书自然也跟着抖动,看久了便眼花,你没有过吗?”他以为即使在古代,这也是常识。
然而石怀广比他更疑惑:“为何书也会跟着抖动?我没有啊。”
燕晨沉默片刻:“既然没有,那你继续看书吧。”
石怀广果然举起书看了起来。
燕晨观察了一下,才震撼地发现:怪不得石怀广说他没有眼花过。
这家伙坐在马车上,居然整具身体都能保持一动不动的固定姿势,手举着的书和眼睛,始终维持着同一个角度!
燕晨:“……”他自愧不如。
不过观察的功夫,他也发现,石怀广看书时,嘴巴还在无声蠕动。
燕晨:“你若是更习惯读背,可以念出声,不碍事。”刚好他还能借点光,跟着温习。
石怀广一怔,摇摇头:“不了,燕公子,我这只是习惯……”他放下书,苦笑:“这本书,其实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燕晨赞叹道:“真厉害。”
“这倒不是。”石怀广顿了顿,黯然道:“我只有这几本书,便只好反复地看。”
“这次会试,我恐是考不上了……”
武会试分外场和内场考试,外场考的便是常规的武艺功夫:骑马射箭、摔跤等等……
内场考试,则是文试,难度虽不及文科会试,却同样要写策论。以石怀广的文化储备,他这么担忧,也实属正常。
石怀广心中叹气,正惆怅着,一本书被放到了他膝盖上。
“你看我的书吧。”抬起头,便见燕公子温声笑道:“念出声也没事,刚巧我看久了头晕眼花,还能借你背读的功夫温习一番,两全其美。”
“……好!多谢燕公子!”石怀广感动得泪眼汪汪,
其实以燕公子的才学,他哪里需要温习,肯定是为了给他一个放心背读出声的名头,才会这么说。
燕公子用心良苦,他不能辜负其一片好心,更要好好学习才是。
石怀广认认真真念了起来。
于是马车行至中途,午饭时间,耿明掀开马车门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家公子闭目惬意地靠坐在后,一旁,石怀广捧着一卷书在念。
看见他掀开帘子,还抬头朝他笑了一下,颇有几分羞涩。
耿明:“……”
他其实听到了两人之前的对话,但没想过画面会这么奇怪。
如果不是石怀广长得三大五粗,还是个男子,看两人的神态,耿明差点就要联想到以前,他曾见夫人给老爷念诗时,那种红袖添香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耿明:地铁,老人,手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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