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主与从前相比, 简直可以说是换了个人般。她依旧美貌,但眉宇间的傲然与颐气指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那种哪怕是被人束缚住, 也仍然可以趾高气昂地要求各种待遇的天经地义感也不见了。夏洛蒂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在她怀里的老妇人身上。
“说实话, 我还是挺喜欢从前的你的。”这位突如其来的未知存在忽然这样开口道:“高贵的出生、富裕的生活、备受宠爱的过往、美丽的容貌,有着这些的你, 又不曾做出过卑劣的事, 有着那样的傲然,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爱德琳眨了眨眼, 她额上的鲜血流入到眼眶中,她没有对此争辩什么, 只是道:“可那一切都只是外在的,当我失去了那些,只剩下我自己时, 真正能彰显出我本质的, 就只剩下了灵魂。那些早就被说烂,却让我不屑一顾的词, ‘坚强’、‘坚韧’、‘执意’、‘果决’……到了那个时候, 才会真正显出它们的光辉来。”
“人之一生,总有些时候, 是只留有自己一人的。你经历了那么多、拥有过那么多, 可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或许是失去了重要的人, 或许是步入到自己的死途,”她温柔地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怀里的老人,轻声道:“在那样的时候, 你没有办法从外面得到任何帮助,你只能自己想办法、只能自己孤身面对……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谁也逃不脱……”
“这是佩吉告诉我的,她对我说,要让自己改变,让自己成长,”爱德琳道:“要让自己到了那种时刻,依旧可以坦然地面对,不要害怕、不要哭泣,要笑着啊,要没有遗憾地离开,对所有关心自己的人摆手,让她们继续去过自己的生活……”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无声地流下:“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她早就准备好了去迎接自己的终末……可是!可是!”
她大声咆哮:“不该是在这种时候!不该是以这样痛苦的方式!”
她直视着夏洛蒂道:“她该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温柔地抓住亲人朋友的手,如她所想的,祝福着众人、也被众人祝福着离开!”
她的眼中流露出恨意:“而不是,被那样一个丑陋恶毒的东西、以一种令人发笑的理由,随意地、轻蔑地、轻易地判决她的死亡!那种臭虫,无法理解人之感情的垃圾……”
“她!不!配!”
这种毫不留情的唾骂让蛇发女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从未遭受过如今日这般的羞辱,她存在于此世已不知道多久,她喜欢收集自己认为漂亮有趣的东西,当初那位表面上杀过她一回的奥嘉国王,到最后还不是成为了她无数收藏中的一个。她阴险又狡诈,从不在强于自己的人面前死磕,她忠实于自己的欲望,也不在乎自己手段残酷与否……可这不是应该的吗?
否则的话,她为何要追求力量?变得强大,不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吗?难道还要像这个该被挫骨扬灰的女人一样,像那个根本就不被她放在眼里的老东西一样,一指就能碾死、还要跪地祈求,恳请那根本不可能到来的奇迹?
想到这里,她忘了自己过去的谨慎,用阴狠的眼光望向爱德琳:“我……”
夏洛蒂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我也不问你从那位牧师里得到了什么。说实话,像她那样的纵欲者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可像你、像你所看重的这位老人,像你们这般的觉悟者却是很少。”
“而且,因为想要救她,就真的将自己扭曲成了我最虔诚的信徒,并且,像你这样的狂信徒我如今却只有一位,”夏洛蒂有些苦恼地歪头道:“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这就是你狡猾的恳求方式吗?”
爱德琳不语,她只是又一次叩拜下来,白色的冰面上血迹晕开。
蛇发女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已经发现了,她的身后像是贴了一道薄薄的影子,它躲藏在她的黑暗里,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盯住她,诡异、缓慢地试图操纵她。它好似穿上了衣物一般,将自己的身体给窃去,她想要大喊、想要让自己的毒液、手下的蛇群,去攻击、去撕咬,去杀死一切在她面前的人……
夏洛蒂望了望另外一个自己,穿着旅行服饰的她正站在寒冰的外围,面带微笑地望着这里。阿斯塔神情紧张地站在旁边,好几次欲言又止。
她露出思索的模样。站在爱德琳身边的国王心也提了起来。
“好吧,”她笑得很可爱:“你的运气很好,我毕竟是被邀请到这里来的……看见了让我不喜欢的东西……你又这样的乖觉……我不出手似乎还真是说不过去了……”
这也是她自己愿意伸手。否则的话,无论爱德琳付出什么,也休要让一位距离神位只差半步的人改变心意。
毕竟,神与众生,并非奉献与被奉献的关系。
她唱起了清澈的歌谣。这歌声从此地起,渐渐地,传到了远处的方向。爱德琳和旁边的国王好似听见了有某种东西被破开的咔嚓声,他们看到这位鲜花的神祇将怀中抱着的花儿散开,它们有了自己生命,在这个很冷到让人指头发抖的地方轻轻飞舞。
有绿色的芽儿从冰封的地下努力挤出自己的叶片,焦急的、悲痛的人们听见了这唯美的声音,他们看到了纯洁的缤纷的色彩从灰色的、寒冰的画面中飞出。他们见到,寂灭之上焕发新生、绝望之中诞出希望,他们发觉,阳光也过分倾慕这里,它温暖和煦地照耀下来,于是,绿茸茸的草地很快就连绵成一片,它们带来了他们渴慕的东西,并从中伸展出各色的花儿。
柔软取代了冷硬,有人不敢置信地蹲下身,用手抚摸这尚还沁润着露珠的草地,他们看到花朵摇曳着身姿,似是在向这片天地与他们打招呼。
歌声是如此的纯美性灵,它仿佛拂去了人们的焦虑不安,并将他们的心神一起携去,辗转飘飞,来到他们所熟悉的荒外雨林,来到蜿蜒淙淙的流水与山崖,再来到苍穹与云海之间。他们不再悲痛,因为他们感到有一位伟大者,正用手将他们轻轻捧起,祂是他们的亲人、友人、是幻想中最亲密的存在。
阿斯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变化的景象,寒冰化为了流水,树藤缠绕着爬上墙壁,蝴蝶们翩跹着身姿飞舞,绿意覆盖了死寂,他嗅到了芬芳的味道,眼瞳与鼻子,一切的观感都在短短的几个刹那间被拯救,他震惊到想要抓住夏洛蒂的袖子。
爱德琳感觉有藤蔓从她的脚裸处往上攀爬,它们缠绕上了自己怀中人垂下的手腕,慢慢地,它们在她的身上织出绿叶,可在下一瞬,又全数突兀死去,它们凋零着化为尘埃。而就在爱德琳心情跌宕的时候,毒疮消失的佩吉终于颤动了下眼睫。
狂喜在爱德琳的心中充斥,她伏下身,无比感激道:“您的恩赐,救赎了我的灵魂。从今往后,我的身心,将全部归属于您。您的荣耀便是我的生命。我将向世人传播您无上的福音。您的福祉庇佑着他们,人们聆听了您的圣音,便会有幸福与安康降临到身边来。”
一边的国王眼神复杂。他从没想到,自己当初想要帮助的小女孩会是这样一尊伟大的存在。但祂救了自己的国家却是事实。他当初将爱德琳带回来,不仅是因为怜悯她的遭遇,也是想要从她的身上得到那个据说千年前王国留下的东西。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国家上没有根除的“恶”,与这位千年前的公主碰撞起来,居然会造成那等令人绝望的景象。他见到自己的民众被冰封,他们惊讶与恐慌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就被固定保留了下来。如果他们尽皆死去,他所有的抱负都将化为灰烬,并且,为了赎罪,他将会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着王国的敌人攻击而去——他会如自己的祖先,成为那个魔怪又一个的战利品。
所以他也跪倒下来,低下了自己的头。“感谢您的救赎,多摩利耶将永世记住您的恩情。”他这样说。
阿斯塔伸过来的手被夏洛蒂躲开,拉了个空,他也不在意,只是注视着前方道:“乖乖!这又是哪一位的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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