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贺飞星起了个大早,准备陪他妈去医院。

    祝琪张罗着晒被子,去网吧叫张善来帮忙,张善穿双拖鞋,顶着个鸡窝头来了棋牌室,脸上残留着昨夜征战召唤师峡谷的证据,像具已经丧失自我意识的行尸走肉。

    贺飞星临出门前拍了他一把,生怕他晒被子的时候睡死过去,说你要不还是回去吧。张善一甩他那头黄黑相间的鸡窝,因为太困集中不了精神,说话都结巴:“不,不用。我帮琪姐晒完被子就上你房间睡,睡一觉,等我缓过来了,再,再回家。”

    抱着被子出来的祝琪正好听见这句,哟呵了一声,说昨夜干嘛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峡谷失恋买醉呢。

    张善就听见“峡谷”俩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是啊是啊,祝琪把棉被往他怀里一塞,说是什么是啊,屁大点儿小孩不学好。

    贺飞星陪他妈到车站等公交,车站里早就坐满了人,没等一会儿就晒得一身汗,祝瑶从腋下那个洗得边缘发白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张手帕给他擦汗。

    贺飞星摇头说不用,又把他妈往阴的地方推了点儿,说你站里面去。

    有个大妈认出贺飞星,喊了声小贺。贺飞星扭头看她,见那大妈一边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招呼他:“扶你妈来这儿坐,这儿有位置!”

    贺飞星扶着他妈穿过有些拥挤的人群,护着祝瑶坐上热心大妈的位置。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太阳很毒,人们挤在车站有限的阴影里,把本来就不宽敞的公交车站挤得更加狭小。热心大妈站在他旁边,问:“陪你妈去医院啊?”

    街上没风,车站里弥漫着一股脚气和汗臭味,熏得贺飞星头晕。他热得满头汗,不大想说话,只朝着那大妈点头。

    “挺好,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找不着人。”

    贺飞星没心思管大妈的儿子在他这年纪怎么样,他站在他妈前边儿,双手撑在座位后面的广告牌上,把拥挤的人群挡在身后,给他妈圈出一小块宽敞的地方来。

    “诶,小贺他妈,你妹妹那棋牌室最近怎么样了?我听说信锐集团最近在咱们这片有个项目,没准到时候你们家生意红红火火呢。”

    贺飞星没明白信锐的项目和他们家生意有什么关系,他甩了甩脑袋,热出的汗顺着鬓角一路往下滑,坠在下巴上往下滴,落在祝瑶廉价的长裤上。祝瑶心疼地伸手替贺飞星擦汗,说:“星星,要不还是你坐吧。”

    贺飞星没说话,只摇头。

    车终于在贺飞星被熏出个好歹之前姗姗前来,所幸车上人不多,贺飞星找了两个连着的位置,和他妈一起坐过去。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吹在他汗还没干透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祝瑶盯着窗外出神,贺飞星放在兜里的手机震了震,祝琪给他发消息,让他到医院了说一声。

    十一区到三区要横跨整个河春市,司机车开得慢,但很稳,贺飞星靠在椅背上有些昏昏欲睡。他昨晚也没休息好,张善征战召唤师峡谷的时候他在酒吧端茶递水,还要负责赶喝醉的酒鬼回家。

    快到医院的时候他妈把他叫醒,贺飞星疲倦地撩起眼皮,眼睛因为没有休息好显得又红又肿。

    公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贺飞星扶他妈下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把他扑回去。

    车门在他们身后无情地合上,把冰凉的空调隔绝起来,贺飞星觉得肺快要烧起来了,和他妈快步往医院里走。

    他先去窗口缴费,排在老长的队伍后面,用眼神示意他妈不用担心。祝瑶看了一眼前方的人头攒动,觉得有些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贺飞星催促地朝他妈摆手,示意他妈先去找医生,一直目送祝瑶进了电梯才回头。

    缴费队伍慢吞吞地往前挪,轮到贺飞星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他拿着缴费单上楼找他妈,坐在边上陪祝瑶做透析。他妈躺在惨白的床上,红得发黑的血充满了小拇指粗的橡胶管子,祝瑶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显得很平静。

    透析要四个小时,贺飞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祝琪给他发了不少消息。他想起刚上车的时候祝琪叫他到医院了说一声,正要回一句到了,手机屏幕又一闪,有电话打进来。

    打电话来的是他爸,他偷偷看了他妈一眼,祝瑶紧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痛苦。

    他爸不常给他打电话,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短暂的说上几句,还得是那种合家团聚相当隆重的节日,清明重阳什么的不算。

    贺飞星轻轻叫了声妈,祝瑶没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抓着手机,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震动,震动的时间并不很长,但他总觉得对方随时都会挂断。

    他附到他妈耳边低声说我出去接个电话,然后匆匆跑出透析室,还没出门就按下了接听键。

    “爸。”他叫到。

    “星星啊。”贺天恩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不像他妈,总是有气无力的。贺飞星往透析室里看了一眼,低声问:“您有什么事吗?”

    “下周你过生日,爸爸请你吃饭。过了生日就满十八了,咱爷俩好好喝一杯。”

    贺飞星觉得心里泛起点带着酸的甜,他没想到父亲会记得他的生日,他抓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谢谢爸,我,我待会儿问问我妈。”

    这下轮到电话那边沉默,听筒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贺飞星觉得他爸应该在看挂历。果然,没过多久,那边又道:“你现在在医院陪你妈妈?”

    贺飞星应了一声,说是。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许久后,贺飞星才听父亲说:“行,那你问问她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智能手机挂断电话后自动跳回主屏幕,连那阵让人流连的嘟嘟声都没留下。贺飞星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他站在原地,盯着脚下的瓷砖地板出神。医院到处都是白的,被擦得锃亮的瓷砖倒映着他的身影,只是很模糊,让他看不清。

    他颓然地坐在透析室外的椅子上,仰头看着头顶和瓷砖一样惨白的天花板。他觉得眼睛有些疼,胀胀的,还很酸,像他的鼻尖一样酸。他伸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又往透析室里看了一眼。

    祝瑶透析结束的时候贺飞星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蹲下身,伸手拂去儿子额前的碎发,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眼下不明显的黑眼圈,贺飞星立马就醒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妈手臂上贴着的医用胶布,接过他妈的帆布包,伸手把她扶起来,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车上只有一个空位,贺飞星有些心不在焉,抓着扶手站在祝瑶边上,好几次差点没站稳,被突如其来的急刹甩飞出去。

    到了家还没进门,他就听见祝琪的骂声,一个词都不带重复的句子混杂着此起彼伏的他妈的,从内到外一路冲到门口招呼自己马上就要成人的大外甥。

    “贺飞星!你出门的时候老娘怎么跟你说的?你他妈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你别整天他妈的他妈的……”

    “呸!”祝琪一口把嘴里的牙签吐了,抡起锅铲就要揍他,“狗崽子,你他妈的还敢教育老娘?!”

    贺飞星没心思和她闹,躲过了两铲后三两步跑上二楼,咔哒反锁了房门。

    他的房间明显被收拾过,看来张善说到做到,说来这儿睡一觉就真的来睡了一觉,之后为表感谢还特意替他收拾了房间。贺飞星倒在床上,晒过的枕头上传来阳光的味道——虽然他在网上看到过,说那是螨虫尸体的味道。

    但他现在没工夫纠结什么螨虫和尸体,他翻了个身,把铺得平整的被子扯皱,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妈开口。

    他上次和他爸见面是过年那天,他爸开车过来给了他一个大红包,然后又带着妻子和女儿匆匆离去。贺飞星很想见见父亲,他并不像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缺乏父亲或母亲的爱,恰恰相反,哪怕是在离婚后,他也能感受到父亲的爱意,虽然不像过去那样浓厚,但总归是有的。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体会过专一而浓郁的父爱后,他就无法再说服自己接受那份特意匀出来留给他的、可怜到只有一点点的关心。

    贺飞星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子里,直到祝瑶上楼叫他吃饭才伸出来。

    如果去掉贺飞星因为和父亲打电话而忘记回消息的小插曲,总体来说祝瑶今天心情不错,棋牌室关了一天门,她休息得很好,盛饭的时候都在哼歌。

    贺飞星坐在桌边,慢吞吞地给他妈和他姨夹菜,祝琪哟一声,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知道孝顺你姨了。有啥事儿,说说看,趁着我今天心情好,没准就答应你了。”

    从医院回来后贺飞星状态就不对,他不大爱向别人诉苦,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祝瑶也怕他真有事,问:“星星,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了?”

    贺飞星拿筷子把碗底的米碾碎,犹豫良久才低声说:“下周我生日,我爸想和我一起吃顿饭。”

    祝琪一听就炸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饭桌上,噌一下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贺飞星没敢再说,只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祝瑶看。

    母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维持着一贯的温柔和慈爱,只是在接触到贺飞星目光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问:“你想去吗?”

    贺飞星点头,她又说:“那就去吧。”

    生日来得很慢,尽管一周仍是七天,一天仍是二十四小时,但贺飞星总觉得时间被拉长又拉长,长得像是永远也到不了那一天一样。

    放学的时候他把书包扔给张善,自己打了一辆车前往酒店,下课的时候父亲给他发了消息,说自己临时有事不能来接他,让贺飞星自己前往酒店,他会在酒店里等他。

    贺天恩把儿子的十八岁生日宴订在三区一家很高档的星级酒店里,贺飞星下出租车的时候拍了拍校服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总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侍者带他前往二楼餐厅的包间,贺飞星站在门前仔细地整理好衣领,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心情,伸手推开了门。

    他想起过年那天见到的父亲,猜测他是否会比那时候苍老一些,因为新闻总说经济不好。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去看父亲是否苍老,因为他在包间里看见了父亲不来接他的真正原因。

    ——贺飞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继母和妹妹。

    他开门的时候父亲正抱着刚上小学的妹妹低声和继母交谈,他看着包间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觉得自己是个不知趣闯入的不速之。妹妹第一个看到他,叫了一声哥哥,父亲和继母这才把头转过来。

    那个瞬间,贺飞星只觉得窘迫异常,他想,这应该是他过得最糟糕的生日。

    他转身就走,校服外套的拉链撞在门把手上发出叮的一声,像扇在他脸上的无形的耳光一样响亮。

    贺飞星匆匆往外走,父亲追上来,一把拉住他,有些不解,还有些恼怒:“你干什么?你阿姨和妹妹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特意来为你庆祝的!”

    “我的生日?”贺飞星重复道,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的生日,我不和我妈一起过,和她一起过?!”

    他用力甩开贺天恩的手,觉得鼻尖泛酸,视线也变得模糊,他快步走下楼,恍惚间看见一群人正往楼上走,贺飞星刹车不及,撞在一个人身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的眼眶有些红,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下他意识伸手去擦,没想到刚才被他撞到的人递上了一张纸手帕。

    贺飞星接过纸擦掉快要溢出来的眼泪,觉得那声音很耳熟,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宋容书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没事。”贺飞星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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